年轻的爱情
年轻的时候,比较敢做出格的事情。九二年夏天,我必须悄悄闭上一扇窗,因为生活突然给我打开了一扇门--爱情面对面地站在我的眼前,结果是我负气出走,想闹“失踪”。
事实上,我是正而巴经地去报了一个服装培训班。培训班简介里说,那里包吃包住,三十天一期。
从小我喜欢碎角布片,在外婆家的那段日子,碰上下雨,不出工,外婆就缝缝补补,我也会比较专注地看。一次我偷偷地把一件旧损的衬衫“脱了肩”,——农村人日子苦,衬衫上了身,再一直穿衬衣整个肩背上磨损花了,缝衬上一大块结实的布,——这就叫“脱肩”。外婆对人喜滋滋地夸奖我:“娃看小事,这丫头长大,不怕婆家人斜眼看。养的女儿上得天,难补裤裆难脱肩。”她还说,八九岁丫头,细针密线,缝得抻抻妥妥,不一般。外婆的夸奖,我听着并不怎么欢喜。严格地说,是不喜欢关于“婆家”的那层意思。外婆那些话,让我略略懂得了外婆心中的真理:作为一个丫头,似乎从小就要武装一些本领,长大后到了婆家能够扬眉吐气。我缝衣服的乐趣,因为外婆所赋予了庄严的使命而消失了,后来我再也不轻易拿针线了——内心里对于嫁到婆家争口气的想法,有一种遥远的抵抗。
培训班在县城东郊,一所半新的私人学校里。我被插进一个刚刚开始的班级里。那教程却是很让我失望。从衬衫长裤的比例开始,讲解最基本的知识,最后学会因人而异地裁剪西装,已经是这里的“大成”。而我天花乱坠地梦想着,能设计出异彩纷呈的时装!
培训班里都是女孩,大多是想学会一门手艺,将来好托付终身!像我这样利用假期来消遣一个遥远的梦的,却也还有两三个。
有一个来自于市幼儿园,叫戴丽,“戴”这个姓氏非常诗意,我对于这个姓氏生出的好感,一直延续到今天。戴丽个子娇小玲珑,却生了一幅相当成熟的脸,所以从前面和从后面看她,反差大得很。这个女孩的发式,在当时可以说十分前卫。三七偏分,左边发少,齐耳中;右边却长及颔颌,形成一种参差的另类的美。她的头,习惯微微右倾,那黝黑的青云,为她粗线条的脸庞,罩上一层美丽的保护。
她的衣服总是穿得让人惊讶。一次她穿了一件天蓝色直筒裙,双排口,低领,下摆齐中腿。穿这样的颜色,很需要勇气和智慧的,可是穿在她身上,竟然扬长避短,她在脖子上系一条浅蓝色细巾,左手上配了蓝色景泰蓝戒指,显得浑然天成。我对她,一直心存感激,具体感谢什么呢?她于我,有一种启蒙。她对于生活有一种精致的爱。
隔三隔五的,有个骑摩托的男生在楼下叫她的名字,她也不应声。那男生叫两声就不叫了,一直等在下面。他的头发烫成了费翔那样的大波浪,越发显得他方型脸的分量。戴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去了。门房的老头儿接受男生的香烟贿赂,对他笑得有些讨好。
培训班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宿舍里的六个女孩已经有些难舍难分了,大家决定去东湖拍照留念。那时的东湖边,除了亭子阁的照相馆,还有一二间铁皮屋子冷饮店。我们想借用了冷饮店雅致的装饰作为拍照背景,老板很爽快地应允了。后里我们又在湖边的草地上拍了合影。九二年七月的东湖边,青草葱茏,我们一群女孩子,怀着无忧的懵懂或是略带忧伤的期待,把自己的青春定格在那样的夕阳里。那天黄昏,戴丽对我说,她家住在县河边上的二层小楼里,她邀请我学期结束地时候去她家玩,我真诚地接受了她真诚的邀请。她说她有个哥哥,成天在家里,我也隐约知道他哥哥患有精神分裂症,间歇性的。她说她的房间里有一个立柜,上面镶着一面大镜子,她喜欢对着镜子改衣服,那件天蓝色的裙子就是她自己的创造。
那时候,我和她还没有亲密到可以相互交谈彼此的爱情。我隐约察觉到,那时候,她的心似乎飘到遥远的地方去了,是那个费翔公子的摩托车到不了的地方。
后来,我的行踪终于被发现了。那个大大咧咧的男孩送给门房老头儿一个西瓜,对他说,他是我男朋友。我是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对于生活派给我的际遇,虽说不是逆来顺受,却也只是作了一点轻渺渺的抵抗。我对戴丽说,我厌了培训班里的枯燥教程,我当逃兵了。
我终于没有去戴丽的家。她比我大两岁,现在也早该是孩子的妈妈了吧。
在培训班的时候,我都和一个叫鄢平的女孩在一起。我们初学裁剪的时候,用的不是布料,是报纸。每隔几天,我和她就去街道东头的废品收购站里买旧报纸。每次会花上两元或三元,提一摞《人民日报》或是《湖北日报》回去。太阳黄蒙蒙的,搁置在街道尽头的楼顶上。街面上也总是灰蒙蒙的,仿佛所有的黄昏都是那样浑浊。我和鄢平,拧着报纸晃荡在那样的黄昏里。
鄢平比我高,留着标准的学生头,皮肤微微黑,她笑起来,静静地,宛如一朵雏菊花。有一次,在卖头饰的小摊上,鄢平为我相中了一枚发卡,藏红色。我顺从了她的意思,买下了,她笑起来真像花一样。她把我的辫子放下了,只是捋一半的头发在后脑顶上,用发卡卡上。一直很多年,我都喜欢那样的发型。
有时候她说话,我听;有时候正相反。我们彼此无间。她比我小半岁,在一所村小里当民办教师。我们彼此交换着最私密的心情。她喜欢的男孩子当兵去了青海。我看过从青海来的信件封面,那些字的笔画里,竖笔画都突出明显,刚劲有力,其他笔画却很清淡。我戏称那些笔画就像森林——由此可见那家伙很耿直。鄢平笑笑,不与我计较,专心找个地方读信去了。她固执地坚持着她遥远的爱情。我喜欢她清清透透的爱的方式;在那以前,我的心里悄悄地锁着一个名字。我敬畏着一切美好的事物,也敬畏着爱情。
有一次买报纸回来,她说,以前她用报纸糊房间的墙壁,后来当了老师,改用白纸糊,房间里亮多了。
我对她,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我心里觉得她生活的地方也十分可亲,恨不得能亲自去那里看看。我觉得她的小学校的阳光,一定比这里清亮;她说校门旁边挂了一口钟,清晨敲起来声音可以传很远。我觉得那里因为有她,就有了一种无人关注的美好。到了现在,我还记得她的那所小学的名字——“小垸小学”。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她的一切都足以让人想象,并且无限美好。
培训班里纪律十分严格,不到周末不让随便出去。我们几个不务正业的女孩,时常找理由溜出培训班,培训班的老师也会对我们几个开明一些,放行了。有时候我们端了脸盘去襄河边洗衣服。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比襄河更大的河流,襄河在我的眼里,已经是非常浩荡的了。河滩的黄沙干干净净的。偶尔有运黄沙的木船过往。我不会游泳,对水只能存有一种种敬而远之的喜欢。鄢平就不同了。三两件衣服,她也愿意脱了凉鞋,站到水里去,淡绿色的裙,绾在膝盖上面。我们彼此交换着最私密的心情。她固执地坚持着她遥远的爱情。我喜欢她清清透透的爱的方式;在那以前,我的心里悄悄地锁着一个名字。我敬畏着一切美好的事物,也敬畏着爱情。
我离开培训班之后,日子似乎很热闹起来,每天都每天的喜悦或烦恼,心情时时刻刻都被塞满了。培训班的那一小段日子也渐渐淡忘了。
后来,我又遇上了鄢平。在第一人民医院里。我孩子出生的时候,没有开出生证明,我后来去补办,拿了当初的出院单,交给医生,后来医生说,这个病历号码不对,是一位肿瘤患者的号码,所以不能开证明。我站在医院妇产科的楼道里,茫然无措,我不知道该回家还是该再去找那位不耐的医生。
有个人在我面前停下了,她就是鄢平。她摘下口罩,她还是标准的学生头发型。我下意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我激动得有些不知说什么,只觉得三年多的时光似乎都消失了,我们还是那时候的我们!见到鄢平的时候,竟然忘记了问她,怎么到医院上班来了。她先问了我到医院来干什么,我的鼻息酸楚起来。她拿了一件白大褂给我,然后我们一起去另一栋楼的病历档案室。我依稀觉得,我们又回到一起去襄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守门的眼镜医生没有为难我们。一排排书架上挤满了黄褐色的牛皮纸袋,每一个纸袋里都装着疼痛、哀伤,甚至是某个人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生命痕迹。
鄢平拿着我的出院单对照寻找,果然找到一个叫做“*水香”的肿瘤患者的病历。我收起自己所有漶漫的杂念,和她一起找。最后,是出院单上的最后两位数与病历上的错位了。出生证明很快开出来了。我想起问她的生活,她说她上了自费卫校,正在一医院实习。我问她,青海还来信吗。她手中的口罩握得紧了些,说他结婚了,留在了青海。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楼道深处有医生在叫她了,她轻轻将口罩绳戴在耳朵上,我只能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深得像一潭水,静谧得看不到波纹。我们只好告别。那一天,她穿了一双荔枝红平跟皮鞋,脚步声很轻,楼道里只有的鞋跟钉出的声音,叮哒,叮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