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不错,清明时节正当春令,夹在酷寒与酷热之间,是难得的喘息之机,自然也有余裕来追思了。妙的是清明时节的小雨,丝丝扬扬,既不至于使人无法行走出门,也不会让人忽略其存在。走在小道林间,看着泥泞杂乱的路面,哀思便如这春雨一般,悄悄伴随祭扫者一路。
人只有在自己挺过难关获得喘息之机后,才有机会来舔舐伤口的。在未有摆脱身后的危险之前,无论自己是否身受重伤,无论鲜血是否逐渐流失,人都不会停下去往生天的脚步。这不是人才有的本能,而是进化的必然,万物皆当如此。在追逐生机的过程中,意志不坚者,能力不足者,只能被身后的尘埃吞没。
当人挣却眼下的危险,有闲情逸致时,便会想起过去。回忆过去是一种骄傲,因为这是生者的权利,生者有机会轻抚遍身有如勋章般的伤口,而死人是无法在墓里翻看以往的。在咀嚼过去的过程中,人会不可遏制地想起自己逃生途中,所遇到的那些人,而对那些倒下的,已然成为自己垫脚石的亡者,人会怀着惋惜和感激之情,并且会偶尔为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挽救局面而不安。或者,后人辜负了前人的期望,在猛然惊醒时,会感到强烈的自责;后人觉得自己对得住死去的先人时,也会伫立在先人的坟头,或者面对着先人的画像,洒一杯酒,劝其安心。不是真的相信地底的魂灵依然存在,而是抚慰自己心底的魂灵。
人是社会性的生物,社会是由人际关系所织成的巨网蒙上外皮组成,而外皮之下填充空隙的,是虚伪,因为人总是无法赤裸裸地坦然面对。生在这样的社会,与其说是不幸,不如认为是莫大的福气。如果没有这一层虚伪,人与人之间便没有圜转的余地,自然就少了很多生存的空间;若人与人之间只有伤害和被伤害,人和野兽失去了区别,人类引来自诩的文明成为泡影——这就是乱世的实景。“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乱离人只能在疲于奔命中失去生命,而太平犬至少还有资格朝着奄奄一息的乞丐狂吠。
地球有限大,而人的野心是无限的,人的索求也是无度的。当大群的人无法对自己那一碗羹感到满足,或者不甘愿成为别人碗里的肉羹,就会爆发争端,就会陷入乱世,就会有人死去,就会有人来凭吊,就有了清明。死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这个不是指在死前,而是指死后。有终世躲在穷乡僻壤,寂寂无闻地死去的,既不会赚取别人的一滴眼泪,也不会招来唾骂,这是中等;有为了自己能活得滋润,便断绝其它大多数人的活路的,不管死前多么风光,死后总是要招来万世骂名——人们在哀悼被害者的同时,自然会为了造成哀思的凶手而咬牙切齿,这是下等;而为了其他大多数人的生机而舍却自己生命的,会得到受益者的追思与崇敬,不管这份追思与崇敬是否饱暖之后顺便为之,总而言之这是上等。
人总是很容易在心里把自己摆在优越的位置,从高处用怜悯的目光来俯视这一切,尤其是面对死者。死者只能长眠,而生者却仍有无限的可能性,从这一点来看,活着的人确实有骄傲的本钱。但我们大多数的人有骄傲的本钱,却没有办法时时骄傲,因为要时时挣扎,尽力地活下去,以保有那一份可能性。所以,我们需要清明来发泄这一份优越与骄傲,一年当中有一个清明,一年当中也只有一个清明。
[ 本帖最后由 highpriest 于 2009-4-20 00:5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