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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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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教宗

  梅里砂依然看着盆里那片青叶,摇头说道:“我的来意您很清楚,您应该给孩子们指明道路了。”

  “道路都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

  麻袍老人说道:“那孩子来到京都后,走的一向极稳,我不怎么担心,只是希望……他能够成熟的更快些。”

  很明显,老人很关心这句话里提到的那个孩子。

  听到成熟二字,梅里砂沉默了很长时间,清静的离宫深殿里,仿佛有道无形的压力渐渐生成。

  “成熟需要雨水滋润,有时候更需要压力。”

  麻袍老人说道:“天机阁的新榜单应该快到了。”

  梅里砂明白了他的意思——名次便是压力。逍遥、点金、青云三榜,有无数强者与天才,无数人费尽心思,刻苦修行,只为在榜上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那些上了榜的人看着在自己前面的名次,便又会生出无限动力。大陆之所以有天机阁,之所以有这些榜单,便是要给人族与妖族的修行者提供压力,如此才能对抗魔族的强者们。

  “那孩子可没机会上榜,而且他身世凄惨,命运多艰,对名利二字,只怕看的比你我还要更透澈。”

  听着这话,麻袍老人叹息一声,说道:“那就只有看大朝试能不能帮助到他了。”

  梅里砂想了想,对麻袍老人的看法表示赞同,因为星空之上有命运,星空之下只有生命值得敬畏,生命本身便是最大的压力,那个孩子在这种压力下,想必会快速地成熟起来。

  “我走了。”

  他站起身来,对麻袍老人行礼,然后转身向离宫外走去。

  麻袍老人没有什么表示,拾起书卷继续开始看书。

  时间缓慢而执拗地流逝着。

  灰盆里的青叶很平静,因为没有风。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麻袍老人把视线从书卷上移开,望向离宫外的天空,脸上忽然露出羡慕的神色。

  如果让离宫的教士们看到他此时脸上的神情,一定会震惊到极点。

  这片大陆还有什么值得老人羡慕呢?

  有清扬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不是离宫附院和宗祀所这些学校开始上课,而是每隔十天例行的光明会即将开始。

  老人站起身来,解下身上的麻袍。

  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袍教士,沉默地将一件神袍换到老人的身上。

  老人向石阶上走去,露过由水晶雕成的莲花台时,伸手拿起那座冕,动作随意,就像拿起一块瓦砾。

  那名跟随在老人身后的黑袍教士,在国教里向来是冷漠严峻著称,脸上的表情隔数十年也难有变化,但每每看到眼前这等画面时,眼角都会抽搐难止,因为他总在想,如果阴阳冕就这么摔碎了,那该怎么办?

  石阶最上方有一幅壁画,浓墨无彩,肃杀至极。

  老人站到壁画前,把冕戴到头顶。

  壁画墙缓缓向两边分开,无限光明从墙那面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那些如潮的光明,围绕着老人的冕与神袍不停舞动,仿佛在庆祝,在朝拜。

  墙的那面,是一座无比高旷的教殿。

  这便是离宫的中心,国教的中心,大陆信仰的中心——光明殿堂。

  殿堂两侧有数十座高大的雕像,有大陆的传说,有先贤,有圣者,有十二护教骑士。

  在光明的潮水里,有无数教士跪倒参拜。

  这些教士们的额头触着手背,显得极为虔诚。

  他们参拜的对象,便是那位老人。

  国教第四代教宗大人。

  ……

  ……

  陈长生一行人走出小离宫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他望向微斜的日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回首望向清旷如前的清贤殿,看着那些青砖,想着先前竟是去了别的空间,一时间竟有些惘然。

  深秋时分的离宫并不一味肃杀,午后微暖的空气,让那些耐寒的青槐雪松似乎变得更加有生气,枝叶也变得更加青翠,往下方望去只见满眼春色,清丽无限,很有时光倒回之感。

  他们顺着漫长的石阶向下方走去,隔着极远,已经隐隐能够看到,神道两侧渐渐出现了很多人,而有些人甚至直接走到了神道上,做好了拦阻他们的准备。

  “我让他们有胆别走,那接下来怎么办?”

  唐三十六看着那名神情冷漠的离宫教士,神情有些恼火。

  这名离宫教士先前是在清贤殿接着他们,然后把他们带进了小离宫,现在看样子,则是一直要把他们送出离宫,唐三十六知道这是落落的要求,避免自己一行人与那些学生再次发生冲突。

  对于落落殿下的安排,他不是很满意,因为那样会显得自己怕了事。金玉律对此则没有任何表示,并不觉得这是殿下对自己工作的不满意。陈长生没有任何不满意,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向落落提的要求。

  嗡!嗡!嗡!嗡!便在这时,不知哪座宫殿或是学院里传出清亮的钟声,与先前上课钟的清悠悦耳不同,这道钟声中正平和,应该是要宣布某个消息或者是传递某种信息。

  “难道这种事情也可以鸣钟集结?这里是离宫还是军营?”唐三十六以为这是离宫附院或宗祀所的学生,以钟声响起群架的讯号,见此阵势,便是他天不怕地不怕,脸色也有些微变。

  便在这时,天边一片鸟群骤然散开,就像是人群让开道路一般,东面那片云层下方出现一个洞,一道黑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划破天空,然后顺着鸟群让开的空间,高速向离宫飞来。

  轩辕破是妖族少年,自幼便在山野里生活,见过很多禽鸟,而且目力要比人类敏锐数倍,搭手遮光一望,便看出了那道黑影是什么,有些吃惊,说道:“居然是红雁!”

  与独角兽、万里鹿这些准神兽相比,红雁并没有太多特殊,但这种鸟类有一种好处,那就是快,这是目前大陆已知的最快的数种鸟类之一,仅次于军方用来传讯的红鹰,当然,这里没有算白鹤。

  轩辕破说完这句话后,那道黑影便已经来到了离宫上方的天空里,地面有些境界深厚的教士,还有像唐三十六这样的人,都已经能够看到那只鸟拖着长长的红尾,果然是红雁。

  那只红雁在秋空里留下一道残影,瞬间消失在离宫的重重深殿里,不知落去了何处。

  “这是出什么事了?”

  唐三十六心想既然不是红鹰,那便不可能是北方魔族有异动,而且也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不然先前的钟声不至于那般平稳,那么究竟什么事情,需要出动红雁?而且要知道现在应该是光明会的时辰,那钟声不怕打扰吗?

  再怎么想也不可能平空猜到何事,陈长生等人在那名离宫教士的带领下,继续前行,没过多久便走到了下方,只见神道前方到处都是人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因为唐三十六清晨的那句话来了。

  神道左手方的离宫别院依然大门紧闭,苟寒食没有出来,神国七律其余三人也没有出现,甚至就连圣女峰的女弟子还有其余宗派的南方年轻人,也都没有出现。

  陈长生的视线穿过雪松,落在别院处,沉默不语。

  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他来到京都后,从东御神将府开始,一路便在承受轻蔑、白眼、嘲笑甚至是羞辱,很自然地,他对那个叫秋山君的男子没有任何好感,连带着对他的师门也是如此。

  青藤宴上,他与对方终于相遇。

  但和曾经的想象不同,这两次接触下来,他发现对方表现的并不恶劣,无论苟寒食、关飞白还是七间,或大气、或有真正值得敬重的骄傲、或有令人心折的坚持,总之都颇有可取之处——他可以看得出来,苟寒食这些离山弟子,对秋山君的尊敬乃是发自内心,那么秋山君又怎么可能是什么欺世盗名之辈呢?

  秋风拂面不寒,吹醒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想的太多了,秋山君做为整个大陆都赏其才、美其德的偶像人物,本来就不见得是什么坏人,只不过因为立场的关系,他才会这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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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青云榜上有新人(上)

  走下石阶,来到神道上,除了南方使团所在的客院安静无声,别的学院门外已是人声鼎沸,道旁秋林里到处都是人影,还有很多人站到了神道上,离宫附院、青曜十三司以及宗祀所,都有老师出现,甚至还有离宫正殿的教士也赶了过来看热闹——之所以如此热闹,自然是因为唐三十六清晨去清贤殿前,留在场间的那句话。

  那名带着陈长生等人从清贤殿出来的教士在离宫里的地位不低,他看着神道嘈乱的景象,皱眉不悦,沉声喝斥了数句,便有学院的老师赶紧出来维持秩序,把那些试图在神道上拦截陈长生等人的学生驱到道旁。

  陈长生三人在神道上前行,数百甚至更多的年轻学生站在道旁的秋林里看着他们,和清晨时的画面很像,只不过现在,年轻学生们的眼光更多的是不屑与轻蔑,不知道是哪间学院里有人喊道:“唐棠,有胆你别走啊”

  这句话是对唐三十六清晨那句话的还击,引来了一片哄笑声。以唐三十六的性格,必然是不肯再走,只是那位教士冷冷地看了他两眼,他也不想给国教学院惹太多麻烦,有些恼火说道:“我就不喜欢被人叫唐棠。”

  见到唐三十六都忍气吞声了,年轻学生们更是情绪高昂,他们很清楚那名满脸冰霜色的教士大人处事何等严苛,没有人敢站到神道上来,却不肯在言语上放过打击国教学院的机会。

  “陈长生,除了仗着落落殿下撑腰,你还有别的本事吗?”

  “是不是没有落落殿下的安排,你刚才连那些石阶都不敢下?”

  “也不见得,他还可以把婚书拿出来当护身符。”

  “是啊,徐有容的未婚夫……啧啧,谁敢得罪?”

  神道两侧的秋林里不时响起酸言酸语、风言风语,满是讥诮与嘲弄,哪有不敢得罪的意思,直到开始有人起哄,他是个吃软饭的。

  唐三十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长生微低着头,继续前行,却像是没有听到,双手也在袖中,看不到是何形状——和那场秋雨里国教学院被围攻一样,他很清楚这些敌意从何而来,不是因为清晨的言语冲突,与那名始终没有再出现的圣女峰小师妹也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她。

  那个叫徐有容的她。

  然而这件事情,偏偏还怪不得她,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他似乎只好沉默地承受着。

  忽然间,那些嘲笑声像潮水一般退去。陈长生抬起头来,发现神道上站着一位文静贵气的年轻学生——在教士的喝斥声里,在老师们的压力下,神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宽直冷清,这学生却来到了神道之上。

  离宫附院的苏墨虞。

  苏墨虞先向那名教士行礼,然后向陈长生揖手,陈长生回礼。他在离宫附院的地位特殊,与庄换羽在天道院的地位相仿,即便是这位握着实权的教士也要给些颜面,所以教士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训丨斥。

  “他们的言辞很是无礼,我代表离宫附院向你道歉。”苏墨虞说道。

  陈长生说道:“不必。”

  苏墨虞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依然站在神道上。

  唐三十六微微挑眉,说道:“这就是要打的意思?”

  苏墨虞摇头,对那名落落派来的教士又行一礼,说道:“霍神官在此,我们这些做学生的,难道还真的敢放肆?”

  那名姓霍的教士神情微和,没有说话。

  “不打又不让路,你什么意思?”唐三十六的眼睛眯了起来。

  苏墨虞没有理他,看着陈长生说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陈长生说道:“请讲。”

  “你有没有想过,大家为何对你如此无礼?”苏墨虞问道。

  陈长生没有回答,因为这个答案非常清晰。

  “大家说的话虽然难听,有嫉妒的成分,很无礼,但……不代表无理。因为你现在拥有的,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你能拥有的。”

  苏墨虞静静看着他,说道:“因为,你不够强。”

  此言一出,唐三十六和轩辕破神情微变,即便是道旁那些离宫附院或宗祀所的老师,也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是的,在青藤宴上,你与苟寒食对而论道,看似助国教学院胜了离山剑宗……但我不这样认为,我只是觉得你运气好,拥有了很多强大的同伴。落落殿下拥有白帝一氏的血脉天赋,本身便是奇才,而你能结识她,除了运气没有别的任何解释,唐棠同样也是青云榜上的少年天才,如果他不是太过恃才自傲,与天道院决裂,又怎么会进国教学院?”

  陈长生沉默不语。

  “什么叫强?自己强,还要带着同伴一起强,这才是真正的强,这次大朝试,我不奢望自己能进首榜,可我希望离宫附院上榜的人数,能够超过天道院和摘星,成为青藤六院之首。但至少,我不会拖累离宫附院,而你呢?大朝试的时候,如果你落场考试,还能像青藤宴那样投机取巧吗?博览群书又如何?见识不逊于苟寒食又如何?如果苟寒食不是已然通幽,又凭什么排在神国七律的第二位,便是连秋山君对他也尊敬有加?”

  苏墨虞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只读书篇不识用,这样的人在乡塾里能够找到很多,你以为你可以帮助同伴,不,是他们在帮助你,没有他们,你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你只会成为国教学院的负累。”

  唐三十六嘲讽说道:“听起来你似乎比我们更关心国教学院的成绩。”

  “当然。”

  苏墨虞微微仰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是一个很旧派的人,我像离宫和诸院里很多旧派的人一样,对国教学院辉煌的过往无限向往、无限追忆,我们都盼望着能够看到国教学院的复兴。所以我才会专门说这番话,我希望你能更努力一下,希望大朝试的时候你至少能够洗髓成功,就算还是国教学院的负累,但可以不用太难看。”

  说完这句话,他便让开了道路。

  陈长生很少看到这样认真严肃甚至有些木讷的人,感觉很憋闷,很无奈,忽然间想到自己,又开始同情唐三十六他们。

  唐三十六并不认为苏墨虞和陈长生是一类人,虽然都看似木讷,有自己一整套观念并且坚持,但陈长生很少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

  他知道陈长生的情绪有些低沉,看着苏墨虞便更不爽,心想你凭什么就能居高临下指点国教学院的未来?

  他嘲笑说道:“胡扯这些,有意思吗?”

  苏墨虞神情傲然说道:“什么时候你在青云榜上的排名超过我,你再来告诉我,我今日说的是错的。”

  唐三十六整理青衫,傲然说道:“那便战一场。”

  苏墨虞神情木讷说道:“我不和你打。”

  唐三十六怔住,问道:“你不和我打,我怎么超过你?”

  苏墨虞说道:“我答应过院长,大朝试之前守心养气,绝不出手。”

  唐三**怒,说道:“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离宫附院的学生听着这话,纷纷出言喝斥,苏墨虞却是神情不变,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感觉,说道:“大朝试上便会相见,你急什么?”

  唐三十六怒道:“那岂不是青云榜换榜之前,我就没法抽你脸?”

  苏墨虞平静说道:“你可以这样以为。”

  唐三十六快要憋闷疯了,决定不理会那位姓霍的教士,也不去理会道畔那些老师,手落在剑柄上,便要去砍苏墨虞两剑。

  陈长生伸手按在他的手臂上,摇了摇头。

  他看的清楚,苏墨虞这名离宫副院的天才少年,并不是喜欢羞辱对手,只是天生性格就是有些别扭,太过守规矩,或者说守旧,尊重权威,对青云榜之类的榜单看的极重,却又极守承诺,不要说此时神道两侧有很多离宫长辈不可能让唐三十六动手,就算唐三十六真的拿起剑砍过去,以苏墨虞此人的性格,说不定会就站在那里任他砍。

  而且他这时候的情绪也有些总是,唐三十六就算把苏墨虞砍成一朵花,或者说出一朵花来,也没办法解决苏墨虞说的那个总是。

  不能修行是他的硬伤,所以他说话便不够硬气,所以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吃软饭,他现在只有想办法解决洗髓的问题,才能够纠正世人对自己的偏见或者说成见,他才能在大朝试上证明自己。

  当然,在证明自己之上,他参加大朝试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而那同样也要求他必须解决洗髓的问题,苏墨虞今日只是把这个问题挑明了而已。

  场间还有个人也很不爽。轩辕破看着苏墨虞,憋半天憋了句话出来:“就你这小鸡身材,也好意思教我们什么是强?”

  “你?等你什么时候上了青云榜,再来与我谈。”

  苏墨虞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离宫附院走去,场间响起对轩辕破的嘲笑声。

  和妖族少年魁梧的身躯相比,苏墨虞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少年,看着当然要显得瘦弱很多,但他那句话却很有力。

  强,终究与身材无关。

  一个是青云榜上三十三位的天才,一个是刚刚从红河部落来到人类繁华京都、初学修行的妖族少年,二者如何能够比较?

  轩辕破想了想,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对方。

  陈长生看着他略带歉意一笑。

  便在这时,轩辕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那声音很远,很小,但他听的清清楚楚,确实是有人在喊自己。

  他转身望向离宫深处,有些茫然问道:“谁喊我?”

  妖族的耳力眼力都比普通人类要强不少,他听到了声音,神道旁的人类学生没有听到,以为他在装疯卖傻想冲淡先前的尴尬,不由哄笑起来。

  但片刻后,那声音便从离宫深处传到了场间。

  那声音很清亮,说的很清楚。

  没有人在喊轩辕破的名字。

  有人在报轩辕破的名字。

  “轩辕破,京都国教学院,青云一百四十八。”

  秋风入林,黄叶沙沙,神道两侧一片安静。

  轩辕破张着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数双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秋林里的年轻学生们震惊无语。

  青云榜难道开始换榜了吗?

  这怎么可能?

  这个家伙又凭什么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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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青云榜上有新人(中)

  那声音很清楚,很明亮,来自离宫深处,看方向最可能就是宣教殿,应该用的是传音阵法。

  人们非常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于是神道两侧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片刻后,才有窃窃私语之声响起,然后轰的一声炸开直到这时,场间的人们才完全醒过神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先前那只红雁从远方带来的消息,竟然是青云榜的新榜单“青云换榜”很多年轻学生震惊地失声喊道。

  明明才是深秋时节,青云榜怎么就换榜了呢?

  无数年前,魔族南侵,为了激励年轻强者勤奋修行,勇于争先,以国教为首的各方势力开始设立榜单,后来又加入妖族的修行者,由天机阁负责排榜发布,从来无人怀疑这些榜单的公正,因为每次榜单最终都是由天机老人亲自审定。

  作为八方风雨之首,天机老人以无上的智慧与渊博的知识还有崇高的德行,受到所有人的尊敬。

  在天机阁颁布的所有榜单里,以逍遥、点金、青云三榜最为出名,也正是民间传说里的天地人三榜。

  为了保持当初创建这些强者榜单的原意,避免人类强者因声名之累自相残杀、反而削弱了对魔族的战斗力,从很多年前开始,逍遥榜便只在小范围内口头通报,点金榜也只贴榜,唯有青云榜——就是要激励少年天才们奋勇争先,才会昭告天下,才会出现在青藤六院以及长生宗等宗门外的石壁上。

  青云榜的换榜时期没有一定之规,但无数年时间下来,早已形成某种惯例,每年都会在京都大朝试后进行一次换榜,除此便是会在每三年或五年一届的煮石大会后换榜,基本上可以认为是一年一榜,很少会有例外的情况。

  尤其是最近二十年,青云榜只有两次提前换榜。

  那两次提前换榜,都是特殊情况,因为那两名天才的出现太过突然,太过耀眼,如果榜单不及时更换,青云榜的公允力会受到极大的质疑,便是天机老人的权威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动摇,甚至那些原先在青云榜上的少年天才,都会觉得不名正言顺。

  数年前那次青云榜提前换榜的原因,是秋山君,最近一次提前换榜的原因,则是徐有容……今年春初大朝试结束之后,青云榜已经换过一次榜单,今年又没有煮石大会,为什么会在深秋时节忽然换了新榜?难道说,今年又出现了像秋山君和徐有容这样的人?

  神道两侧的惊呼声渐渐停息,人们依然诧异难抑,心想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青藤宴?不,青藤宴年年都会举办,而且只是大朝试的试演,从来没有听说过能够影响到青云榜单。有些人下意识望向轩辕破,心里的不解和困惑越来越深。

  轩辕破这时候也很震惊,他是自幼在山野部落里长大的淳朴妖族少年,但再没有见识,也不可能知道青云榜——那是世间所有少年天才都渴望登上的榜单,也曾经是他奋斗的目标,只是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登上了青云榜。

  虽然他只是排在青云榜的第一百四十八名,按照宣读顺序以及往年的惯例来看,大概便是这次榜单的最后一名,看似并不如何显眼,但要知道,除了魔族之外,人妖两族所有二十岁以下的少年强者,都有资格竞争青云榜上的位置,要登上青云榜,是件无比困难的事,在京都诸学院里,一直流传着想登青云榜,难以登青云的说法,能够上榜,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当然,像秋山君、苟寒食还有其余的几个真正怪物般的少年天才,在二十岁之前便提前进了点金榜,又要另当别论。

  轩辕破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能够登上青云榜,别人自然更想不明白,很多学生都认识轩辕破,知道他是摘星学院极看重的新生,但他在青藤宴的第一夜上没有任何表现,便被天海牙儿废掉,就连御医和摘星学院里的教授都承认无法治好,怎么现在却忽然进了青云榜?

  唐三十六踮起脚拍了拍轩辕破的肩膀,把依然处于震惊错愕傻愣状态里的少年惊醒,感慨说道:“可以啊,你最近做了什么事情?半夜的时候偷偷翻院墙出去和谁打过?难道你回摘星学院找场子去了?”

  在场很多人都和唐三十六有相同的想法,看起来,轩辕破的伤势应该已经好了,并且私下与青云榜上的某位少年对战过,如此方能排进青云新榜之中,至于私下的事情天机阁为什么会知道?这不需要解释,有人类世界诸势力和白帝城的全力支持,天机阁知晓世间一切事。

  唐三十六又望向陈长生,说道:“你什么时候把他伤治好的?怎么也没说一声,至少得喝些酒庆祝一下。”

  “喝酒对身体不好。”陈长生习惯性地解释了一句,然后醒过神来,摇头说道:“轩辕的伤势确实在好转当中,但还没有痊愈。”

  唐三十六微微皱眉,对轩辕破说道:“既然伤势没有痊愈,就不要与人动手,争青云榜上一时的位置,没有意义。”

  轩辕破摇头说道:“我天天和你们在国教学院里吃饭煮饭,根本没有出去过。”

  唐三十六吃惊道:“那你怎么就进了青云榜?”

  轩辕破老实说道:“我也不知道。”

  唐三十六震惊无语,心想这个家伙刚从妖族万里迢迢来到人类世界不过半年时间,重伤未愈,连架都没有打过一场,就进了青云榜,难道是天机老人老糊涂了,还是说这个家伙是白帝的私生子?那他岂不成了落落同父异母的兄长,可是那夜看二人相处的模样,不像啊……

  他的思维无限发散,场间很多人的推想也已经偏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想事情总是快的,事实上没有用去多少时间,一阵嘈杂之后,神道两侧很快安静下来。

  离宫宣教殿传音阵继续送来声音。

  那道声音明亮清楚,如秋风一般清爽。

  天机阁对轩辕破做的点评,很简单,听上去也很清爽。

  “真元沛、力大,伤可愈,若能觅得秘法,可期,运极佳,于京都遇明师,故为榜末。”

  青云榜最重要的作用是激励少年天才们奋勇向前,所以每次发布新榜单的时候,为了避免争论,都会给出点评,或者说是理由,那寥寥数句评语非常简单,却非常精妙,而且所有人都会信服,因为那几句评句,是由天机老人亲自写的。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他的修行潜质非常可观,力量惊人,被天海牙儿废掉的右臂可以治好,伤愈后,如果能够修行适合自己的妖族强者秘法,未来可期,这句话里最重要的信息是,他在京都里遇到了非常好的老师。

  轩辕破认真地听着,心想自己的老师是落落殿下,那自然是非常好非常好的,而殿下的老师他下意识里望向陈长生,就在这个时候,唐三十六也听懂了天机阁评语里的意思,望向了陈长生,忍不住感慨地摇了摇头。

  只有国教学院的人清楚某些事情,别的人不清楚,想着轩辕破的老师是谁,在听到那句适合自己的妖族强者秘法后,有人注意到国教学院三名少年身旁的金玉律,顿时生出恍然大悟的感觉,以为明白了天机阁评语的意思。虽然还有很多人不明白天机阁为何会把轩辕破收进青云榜,但听着天机老人亲自写下的评语,即便有些不服不忿,也无人敢有胆量出声质疑,而且这时候他们哪还有心情理会轩辕破和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与青藤诸院之间的恩怨过往,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婚约,甚至是大周新旧两派势力的对峙与试探,今天都不会再是人们关心的重点,从京都到白帝城,从圣女峰到无涯谷、从离山到槐院,甚至就连遥远的雪老城,所有人都只会关心一件事情。

  如过去每次一样,青云榜换新榜的那一天,整片大陆的所有目光都会被吸引到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只能听到榜单上那一个个的名字,更何况今年青云榜在深秋临时换新榜,必然会有大变化,人们自然更加关注。

  神道两侧的秋林里一片安静,只有风拂林梢的沙沙声,只有鸟儿啄食的笃笃声,几座学院的老师和学生,包括那些来看热闹的离宫教士,都望着宣教殿的方向,无比认真地听着那里传来的声音,生怕错过一个字。

  宣教殿处的声音不停响起,整个京都都能听到那一个个少年的名字。

  那些名字里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有早已声名闻于世间的少年天才,也有像轩辕破这样不知道从哪处山野里冒出来的家伙,一位离宫附院的教授甚至听到了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后临时加入离宫附院的一名学生的名字,惊喜交加之下竟险些把自己的胡子扯掉。

  除了这些名字,整个大陆都是安静的。

  今天,在离宫,在槐院,在白帝城,在大陆无数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听着这些名字,紧张着,期盼着,有人为之哭泣,有人振臂,有人为之魂牵梦萦,有人为之走火入魔,没有人不想上榜,上过榜的人,再也无法承受落榜的结局。

  这就是青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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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青云榜上有新人(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安静渐渐被打破,秋林里不时响起欢呼,似乎是宗祀所的一名学生上榜了,紧接着,却又传来少女的哭声,好像是青曜十三司的一名师姐从原先的十余名落到了一百名开外。

  在青云榜的后段,如以往数年相同,出现最多的还是南方的少年们,以长生宗和槐院的人数最多,尤其是长生宗,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京都诸学院包括天道院和摘星学院以及在场的三座学院加在一起,也只比长生宗多一些而已。

  很多人下意识里望向依然安静无声的客院,苟寒食等离山剑宗的弟,还有南方使团的学生们,便住在那里——离山剑宗只是长生宗一属,所有人都知道,神国七律里除了秋山君和苟寒食,其余的人必然上榜,只是暂时还没有报到他们的名字——想到这里,离宫附院和宗祀所还有青曜十三司的学生们情绪便有些低落,甚至显得有些颓头丧气。

  学院老师们很清楚,剑出离山,长生宗本来就以离山剑宗的青年弟最强,但他们无法用这点来安慰学生,只好劝勉道,南方教派诸山门与国教正门的修行偏重不多,南方教派向来讲究起势颇急,但要修到真正的高深境界,并不见得比京都诸院强,就拿逍遥榜来论,便没有南强北弱的问题。

  听着这些劝勉,京都诸院的学生们情绪稍好了些,却无法真正高兴起来——逍遥榜谈不上真正的秘密,但已经多年没有换榜,并不能准确说明当下的局面,要知道随着秋山君和苟寒食提前进入点金榜,南方教派已经领先了两个榜因为情绪的关系,神道两侧的秋林里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当然,也有紧张的关系——青云榜的后段已经宣名结束,现在已经开始公布前四十的名单,不要说那些年轻热血的学生,便是苏墨虞这样性情木讷的人,脸色也有些变化只有陈长生不怎么关心青云榜,因为他很清楚,青云榜和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轩辕破,先天不需要洗髓,在没能洗髓成功的前提下,根本没有资格进入青云榜,哪怕他是天机老人的亲生儿也不行。

  但这是他第一次经历青云榜换榜,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觉得很新鲜,看着那些同龄人紧张的模样,渐渐的,他也变得紧张起来,觉得好生刺激,隐隐又生出很多别的情绪,只是那种情绪不足为外人道。

  他看着唐三十,安慰说道:“不要紧张,你刚才也对轩辕说过,虽然是青云榜,但争一时位置没有意义,要看的更长远些。”

  年初青云榜颁布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时间,唐三十除了在青藤宴上有过一次正式出战,便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战例,而且那场比赛,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实力其实远逊于七间,以天机老人的智慧,自然不可能看错。

  如此说来,他在青云榜新榜上的位置,确实有些难以推测。

  “争一时位置当然没意义,但我已经上榜了,这要跌几名,岂不是丢死人?怎么也得保着原来的位置”

  唐三十神情依然冷傲,薄薄的双唇却在快速翕动,以很低微的声音、很恼火的态度对他回答道。

  陈长生无奈说道:“紧张成这个样,难道你不觉得更丢人?”

  唐三十冷哼道:“我说过,冒充孤独是很累的一件事情,再说……”

  他转身盯着陈长生,说道:“我什么时候紧张了?”

  陈长生说道:“很容易看出来。”

  唐三十神情微变,有些紧张,压低声音说道:“难道我装的还不够镇定陈长生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他微起涟漪的袖上,低声说道:“你手抖的有些厉害。”

  “那是我闲的无聊我和苟寒食这样的人都能谈笑风生你懂什么”

  唐三十脸色有些难看,低声吼道,同时却悄无声息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便在言谈间,来自宣教殿的唱名声已经报完了第三十七名,接下来自然便是第三十名,陈长生最熟悉的三十,唐三十的三十。

  那个人不姓唐,不叫唐棠,也与汶水没有关系。

  神道旁的人们齐齐望向唐三十,有些诧异,有些不解。

  场间的气氛有些怪异。

  陈长生看着唐三十,有些担心说道:“不会有问题吧?”

  唐三十神情不变,只有隔得极近的陈长生和轩辕破能够看清楚,他的双眉微微抖动了一下。

  “看来,这次进步了。”

  他这话说的毫无底气——怎么看他都没有落榜的可能,那么,不是三十便应该在更前面,可是他又想不明白,自己的位置凭什么在前面,就凭青藤宴上他自己都不怎么看得下去的表现?

  宣教殿的唱名声很快来到第三十三位。

  离宫附院处响起赞美声,甚至有些掌声,苏墨虞平静施礼,青藤宴第二夜武试第一的成绩,没能让他再进一步,这让他有些意外,不过能够与年初在榜单上的位置持平,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的目标始终在大朝试上。

  他看了唐三十一眼,微微蹙眉,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安。

  “唐棠,国教学院,青云三十二。”

  便在这时,来自宣教殿的唱名声,清楚地传到了秋林里,人群里响起一片轻哗,然后议论纷纷,有些吃惊。

  唐三十微微挑眉,说道:“我就不喜欢被人叫唐棠。”

  话虽如此说着,他眉间的喜色却是掩之不住,除了喜色之外,还有些茫然,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前进四位。就像轩辕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进青云榜一样……不过他懒得去想这些事情,他首先要享受自己三十二位的荣光。

  三十二真的很好,就比三十三高一位。

  他望向苏墨虞,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说不出的讨厌。

  苏墨虞想着先前自己与国教学院这数人言语交锋时说的话,便是以他的性情,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脸色很是难看。

  当时他对唐三十说:什么时候你在青云榜上的排名超过我,你再来告诉我,我今日说的是错的。他还对轩辕破说:什么时候你能上青云榜,再来与我谈。结果转眼间,轩辕破便上了青云榜,唐三十……在青云榜上便超过了他神道两侧一片安静,青曜十三司的少女们望着唐三十的目光越发炙热,宗祀所的学生越发沉默,离宫附院的学生则是像苏墨虞一样脸色难看。

  “轩辕破凭什么上榜?他又凭什么超过苏师兄?”

  终于有学生忍不住,开始质疑今年青云新榜的合理性,以往青云榜的公平性所谓没有人敢质疑,是指没有人敢当着天机阁和天机老人的面质疑,私下总会有人觉得不甘心不服气,今日离宫附院学生们的脸,被青云新榜打的太过惨痛,才有人忍不住当众问出声来。

  像这种少年学生赌气的话语,天机阁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在意,自然更不会专门做出解释。

  但天机老人的点评,随后在场众人都听到了。

  “此太懒,不然早入前十,现在遇着机缘,不能再懒,甚妙。”

  对青云榜上每人的点评,天机老人言简而意赅,所有人都能听懂那人排在那个位置的道理、强在何处,唯有轮到唐三十时,没有说真元,也没有说悟性,只说懒与不懒,又说到机缘这般含糊的名词。

  无数双目光落在唐三十的身上。

  唐三十再如何擅长扮演冷漠孤傲,在被天机老人这等绝世高人做出如此点评后,也无法继续保持神情不变。

  他有些尴尬说道:“现在不懒了,不就行了?”

  他明白青云榜评语里说到的机缘,应该便是离开天道院,去往国教学院,再准确一点说,就是遇到了陈长生。

  有陈长生这样的同伴在身边,谁好意思继续懒下去?

  想到这里,他望向陈长生,认真地致谢:“机缘兄,你好。”

  听到这句话、听懂这句话的人们神情微变。

  陈长生没有接话,更好奇别的问题:“难道以后就要喊你唐三十二?”

  唐三十神情微变,心想这实在不如何好听,大朝试的时候得努力些,争取在明年春青云再换新榜的时候,占个好听些的名次。

  只是……到底是二十八星宿的二十八还是十二骑士的十二呢?三自然是极好的,问题是难度太大,关飞白、梁半湖,还有北边那个狼崽可不好超过,想着想着,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止了思考。

  他抬头望向苏墨虞,唇角微微掀起,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无声说了三个字。

  “你错了。”

  苏墨虞脸色微显铁青,却无话可说。

  少年人之间的言语冲突,只是插曲。

  今天,青云榜才是整个大陆最重要的事情。

  轩辕破莫名其妙地上榜,唐三十前进四位来到三十二,面临着被迫改名的问题,今日青云榜临时换榜,国教学院毫无疑问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这座曾经无比风光的学院,在沉寂了十余年后终于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谁能想到一出现便风光再现。

  不过青云榜既然是临时换榜,那么肯定是有更重要的变动,就算不可能像秋山君和徐有容那样一朝天下惊,但也肯定足够令人震惊。这种变动自然只可能发生在青云榜的最前段——当宣教殿的唱名声来到第十一位时,出现了第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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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十

  出现在青云榜第十一位的名字,居然不是离山剑宗的七间,而是天道院的骄傲庄换羽!对于庄换羽,天机阁没有做任何点评,这意味着在过去的大半年时间里,天机阁认为他的实力境界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顶替了庄换羽第十名位置的人,果然就是七间,这个位置互换让很多人都感到不可理解,明明过去庄换羽曾经胜过七间,七间在青藤宴上还输给了唐三十六,为什么他的位置没有后退,反而更进一步?

  从宣教殿处传来了天机阁的点评,那寥寥数言的点评里,对七间在青藤宴上的表现做出了相当高的评价,神道旁的师生们神情专注地听着,陈长生没有听,他望向客院,心想到了这时那间院子里还会如此安静吗?

  唱名正式进入最关键的阶段,来到了青云榜前十,能够在此时出现的名字,都是这片大陆最天才的少年或者少女。

  有些出乎意料却又似乎理所当然的,紧跟着七间出现的那个名字不是落落,第九的位置属于槐院的一位少年天才。

  陈长生没有听过那名少年天才的名字,想来在旧榜上应该排在更前,他这时候只关心落落最终会排在第几,会前进第几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正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青云榜第八不是落落,第七也不是,那个位置属于梁半湖——这名离山剑宗的高徒,神国七律第五律,过去两年一直排在青云榜第六的位置上,今日看来他和依序后退的那数名天才少年一样,都是被落落挤到了后方。

  陈长生低头认真地听着,如果落落能够前进到青云榜前六,他已经非常满意,但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落落的位置应该更高些——他知道在国教学院的这数月里,落落有多大的进步,只希望天机阁的人也能知道。

  神道两侧的秋林里响起抑之不住的惊呼声。至此时,很多人已经隐约猜到今日青云榜临时换榜的原因,因为……青云榜第六名依然不是落落。

  陈长生根本没有听清楚那人是谁,袖中的双手微微握紧,有些紧张焦虑,他既希望落落继续前进,又知道这已经非常困难。

  惊呼声后便是鸦雀无声,想必此时京都很多地方,比如天道院和摘星学院也同样安静,都在等待着落落的名字出现。

  宣教殿处的传音阵没有受到任何紧张气氛的影响,有些单调甚至略枯燥地念出了青云榜第五的名字——关飞白!

  竟然是关飞白!果然是关飞白!神国七律第四律关飞白,居然真的被人取代了霸占三年之久的位置!

  无数双目光投向神道尽头右侧那片雪松林后的宅院,然而客院里依然安静无声。片刻后,那些目光落到神道上陈长生等国教学院学生的身上,异常复杂。

  人们很震惊,又有些不解。

  按照现在青云榜公布的榜单来看,天机阁竟是完全承认了青藤宴上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那一战的结果,可是那两场对战和普通对战不同,如何能够看出彼此的高下?而且依照以往惯例,如果天机阁真的承认那一战的结果,也应该是关飞白直接落到青云榜第九的位置,落落殿下最多只会前进一两位而已,怎么可能关飞白只后退一位,落落殿下却直接来到前四?

  要知道能够出现在青云榜前十名的榜单里,必然都是大陆最出色的年轻天才,彼此之间的差距很小,所以评判起来会更谨慎,想要前进一步都为困难!

  既然关飞白降到青云榜第五,第四位自然便是落落殿下,就在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听到她高贵的姓名的时候,意外再次发生!

  忽然间,神道两侧一片哗然,人们的议论声哄的一声散开,惊起了林里无数栖鸟,竟似要把深秋清淡的天空掀翻一般。

  青云榜第四,居然还不是落落殿下,是另一个名字!

  陈长生有些神情恍惚,问道:“怎么了?这个人是谁?”

  唐三十六这时候也是满脸震惊,半晌后才醒过神来,说道:“神国七律的第三律,秋山君和苟寒食去点金榜后,他便是离山剑宗在青云榜里的最强者。”

  然后他很严肃地补充说道:“他一直排在青云榜第三。”

  陈长生用了点时间才完全听懂,更准确地说,他用了点时间才醒过神来,他的嘴角抽了抽,他想忍着不笑,却怎么忍都忍不住。

  ……落落进了青云榜前三!

  作为落落的老师,在国教学院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不好用耳鬓厮磨四字,也是同席共树的情谊,他现在甚至觉得比自己进青云榜还要高兴!

  三这个数字对于人们来说向来具有某种不一样的意义,或者是因为三最稳定,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复杂的精神层面的原因,总之,三是不同的。

  比如大朝试只取三甲,首榜只取三人。

  所以,青云榜前十是一种感觉,前三则是另一种感觉。

  落落能够排进青云榜前三,说明她已经站在了同龄者这个时代的最高峰上。

  从这一刻开始,她将不仅拥有无比高贵强大的血脉,也将拥有无比高贵强大的地位,而且后者是她自己苦苦修行而来,与她的姓氏无关。

  这是何等样的荣耀!

  陈长生抬头望向漫漫石阶上方的清贤殿,不知道在教宗大人青叶世界里的落落现在有没有知道这个消息。

  然而震惊并没有就此结束。

  青云榜第三位依然不是落落。

  神道畔的秋林里鸦雀无声,人们已经震惊的麻木了。

  离宫的殿群里,则到处响起惊呼声。

  唐三十六脸色微白,不可思议说道:“这怎么可能!”

  陈长生对于青云榜前十的这些天才们没有什么了解,所以感受反而不如他来的强烈,尤其是想到在国教学院那夜,看着落落在陈长生身前恭谨乖巧的模样,他实在很难接受,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能够胜过在北方风雪里靠着猎杀魔族落单者过日子的那个冷血的狼崽子!

  终于到了这一刻。

  为了听到这个名字,人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在最开始的时候,想必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需要等这么长时间才能听到。

  “国教学院,白帝落衡,青云第二。”

  鸦雀无声的神道两侧依然鸦雀无声,惊呼阵阵的离宫殿群里惊呼之声大作,就连南方使团所在的安静客院里都隐隐传出些动静。

  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陆此时想必都沉浸在震惊之中。

  白帝落衡,妖族公主殿下,过往的青云榜第九,在短短数月时间之后,便进入到青云榜前三,最终位列次席!

  所有人都明白,要在青云榜这种越往前越艰难的榜单上,直接从第九来到第二,甚至要远远比从最后一位进入前十更加不可思议!

  这是何等样恐怖的进步速度?!

  在青云榜以往的历史里,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在最近的十余年里,更是只有秋山君和徐有容初次入榜的时候,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难道说在天机阁的眼中,落落现在已经快要接近秋山君和徐有容的层级?

  很多人在想这个问题,尤其是想着青藤宴上,落落的表现虽然强大,但谈不上远远超出同侪,至少说服不了世人,她凭什么能胜过北方那个狼崽子。

  想知道答案,人们自然不会错过天机阁的例行点评。

  天机老人对落落的评语依然简洁,而且霸道直接,很像白帝一氏的风格——直接言明她现在已经越过妖族的修行障,那么凭借她无比霸道的血脉天赋,除了秋山君和徐有容这样的人物,谁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如此霸道的点评,令人们有些失神,以至于有很多人没有听到,在点评的最后天机老人隐约指出,她遇到明师才是所有这一切的关键。

  有些人听到了这句话,比如苏墨虞和唐三十六。

  苏墨虞望向陈长生,情绪极其复杂。

  唐三十六看着他,情绪极其佩服。

  陈长生性情再如何沉静,此时难免也会有些高兴,有些骄傲。

  轩辕破的伤会被他治好,落落修行遇到的问题,也是他解决的,国教学院今天三人登上青云榜,这些都值得他骄傲。

  但下一刻,他便迅速回复平静——真正的平静——宣教殿的声音还在持续,青云榜上还有最后一个名字将会出现。

  那些让他骄傲的资本,在那个名字面前,并不足够强大。

  此时场间的人们已经知道,青云榜临时换榜的原因是因为落落殿下实力境界的突飞猛进,所以这时候显得有些意趣寥寥。

  不是因为他们敢不尊敬那个名字,也不是因为青云榜榜首不重要,而是因为自从两年前开始,连续三次换榜,那个名字始终排在榜首,早已没有新意。

  没有人会认为青云榜榜首会出现别的名字,除非她自己想。

  “徐有容,南溪斋,青云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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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宣告

  徐有容,这个名字举世皆知,但没有任何人比陈长生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感受更复杂。

  当年在西宁镇旧庙第一次看到婚书上的这个名字时,他年纪还很小,不怎么省事,已经知道害羞,自然会生出很多对未来和她的想象——有这样名字的小女生会是什么模样?有没有一卷长发和一颗温柔漂亮的心房?

  后来因为命运的关系,他不再去想这份婚约,这个名字也渐渐淡忘,直到来到京都,遇着这么多事情,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很多羞辱与艰难,开始让他讨厌,那是在客栈里;开始让他愤怒,那是在废园里;然而在未央宫最重要的那个时刻,这个名字却出现在他的身边。

  他很清楚,她在来信里同意与自己的婚约,必然不像表面这般简单、另有隐情,或者他这个未婚夫真的只是个借口,但至少在那一刻,她帮助了他,于是这个名字不再那么讨厌,可也绝对无法让他生出任何喜欢的念头。

  今晨和先前在神道上遭受的冷嘲热讽,都与这个名字有关,他的生活已经无法摆脱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压力或者说阴影。

  难道他还要感谢她?不,他现在想的只有大朝试。在这个改变命运的奋斗过程里,如果能够超过她,把这个名字带来的所有情绪尽数碾碎,他当然也非常欢迎——虽然在几乎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落落已经接近你了,我离你还有多远?

  陈长生的视线从清贤殿收回,望向遥远的南方,默默想着。

  ……

  ……

  宣教殿的声音不再响起,青云榜在深秋的这次临时换榜全部结束,神道两侧的人群却没有散开,几座学院的老师也没有催促学生们尽快回课堂。

  ——陈长生还站在神道上。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国教学院只有四名学生,而在今天的新青云榜上,便有三人登榜,最高的落落殿下更是由第九直接来到第二的位置!无论是在院学生人数与登榜人数的比例和还是在榜上的位置,国教学院毫无疑问是此次青云榜的最大赢家,天道院、宗祀所这些青藤诸院没有一家能够比较,就连这些年风头正劲的槐院、南溪斋、甚至长生宗都不及国教学院风光!

  所有人都看着陈长生。

  他是国教学院的第一个学生,在他出现之前,国教学院是一座冷清的墓园,甚至马上就要因为多年未能招生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而在他出现之后,国教学院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悄然无声的变化开始了。

  是的,这个少年洗髓都无法成功,不能修行,根本没有资格进入青云榜,但天机阁在点评里说的清清楚楚——所谓机缘,所谓明师,那些指的是什么?国教学院能有今日的风光,全部都是因为他!

  这样的少年难道真的是众人先前嘲讽的废物吗?就像苟寒食清晨说的那样,他如果是癞蛤蟆,那么在场的这些学生又算是什么?这样的人会吃软饭?难道需要借落落殿下的势和那一纸婚书才能在世间立足?

  先前苏墨虞说他算不得真正的强大,那么强大到底如何定义?

  唐三十六看着宗祀所的人群,盯着清晨那名嘲讽国教学院最用力的学生,冷笑说道:“没眼光的人,就算爬到天书陵最上面那层,也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那名学生脸色苍白。

  “……这才叫谚语,或者俗语。”

  唐三十六看着人群,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他这句话针对的意味很清楚,从青藤宴后,京都很多人都在嘲笑陈长生是癞蛤蟆想吃凤凰肉,今晨便有人提过,甚至笑言这已经快要变成谚语。

  神道旁鸦雀无声。

  便在这时,陈长生忽然说话了。

  “你刚才说怎样才是真正的强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苏墨虞。那些离宫附院的学生神情骤变,以为他是要像唐三十六嘲讽己等一般嘲讽苏墨虞。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没有这样做,他说道:“你说的其实有道理,我可以让同伴变得更强,但如果不想拖累他们,自己也确实要变得更强,我希望大朝试的时候,我能够变得更强一些,到时候再见。”

  说完这句话,他对苏墨虞揖了揖手,便转身向神道前方走去。

  苏墨虞看着他的背影,神情里多了几分尊敬之意,揖手说道:“大朝试时见。”

  见神道两侧无人出声,唐三十六只觉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大笑道:“大朝试上你想见也不容易,要知道他可是要拿……”

  陈长生没有回头,说道:“轩辕,止住他。”

  在轩辕破现在的心里,陈长生是同窗,更是老师和救命恩人,如果要从殿下处论起来,他更是自己的师祖,听着这话哪有半分犹豫,如蒲扇般的手掌伸过去,把唐三十六的脸整个包住,顺势把他扛了起来。

  “嗯……嗯……嗯……!”

  以唐三十六的本事,自然可以轻松把轩辕破击倒,只是他怎么好下狠手,被轩辕一捂,顿时无法说话,只能呜呜叫着,想着没办法把那句魄力十足的宣言公诸于世,好生难受。

  轩辕破不难受,他很高兴,登上青云榜这件事情让他喜不自胜,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一身精力与喜悦无处发泄,扛着唐三十六跑的越来越快,不时还在他的背上拍打两下,很快便跑近了离宫的正门。

  陈长生笑了笑,也随之跑了起来,金玉律笑着跟在身后。

  阳光暖媚,秋意深深,离宫安静,三名少年奔跑在暮光里,不时大呼小叫。

  这幕画面落在了很多人的眼中,直到多年后还时常被提起。

  没有人注意到,在漫长仿佛修道路的石阶上方、清贤殿最高处那层的栏杆旁,落落正看着他们,晚霞落在她的小脸上,她笑的无比开心。

  ……

  ……

  国教学院的少年们离开了,神道两侧的人群也渐渐散开,除了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连议论都没有,因为很多人还处于震惊之中,很多人还在思考。

  震惊于国教学院在青云榜上的风光的人大多是各学院的年轻学生,依然陷入在思考里的则是有些教师和离宫里的很多教士。作为成年人他们比那些少年想的多,所以生出很多不解,尤其是天机阁随着青云榜一道颁布的点评,让他们想不明白。

  ——不是质疑,而是觉得天机老人对国教学院三位上榜者的点评有些怪异。

  比如像轩辕破,未经战斗而上榜,理由是对将来的预期,这肯定会引来无数议论,天机阁却毫不在意,又比如唐三十六和落落殿下的上榜理由,天机阁似乎就是想通过那些评语刻意点明陈长生在其间起到的作用。

  有人甚至隐隐想到某种难以想象的可能。

  ——今秋青云榜临时换榜,固然是因为落落殿下令人震惊的实力飞跃,但天机阁同时也想让整个大陆都知道陈长生的存在?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就在人群将散未散之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林间响起。

  “你们想知道唐棠最后想说什么吗?他想告诉你们……”

  听到这句话,正准备离开的人们停下了脚步。

  那道苍老的声音接着说道:“……陈长生是注定要在大朝试里拿到首榜首名的男人。”

  林间一片哗然!

  陈长生……要拿大朝试首榜首名?!

  人们愕然震惊望向声音起处。

  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在辛教士的搀扶下从秋林深处走了出来。

  这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人身躯已然佝偻,满脸的老人斑被同样满脸的皱纹遮掩了些,却无法遮掩眉眼间的那抹欣慰与喜悦。

  这份欣慰与喜悦,自然是对陈长生的。

  所有人赶紧大礼拜见,不敢有丝毫怠慢,脸上却还保留着先前听到主教大人那句话之后生出的震撼与荒唐神色。

  就算国教学院今天在青云榜上风光无限都与陈长生有关,但正如苏墨虞所说、陈长生自己也承认的那样,大朝试终究是要自己下场的。陈长生现在都还没有洗髓成功,怎么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朝试?再怎么想,他进入三甲都没有任何可能性,更何况是首榜首名!

  霍教士面无表情,眼睛深处却现出一丝惊怖,还有些离宫教士与教师对视数眼,看出彼此的震惊。

  他们先前的那些不解,现在似乎马上便要有答案——是的,有人觉得青藤宴上的表现、与徐有容的婚约给陈长生带去的压力还不够,那道一直默默涌动于京都地底的暗流,将要突破坚固的大地。

  只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主教大人看着人群说道:“没有什么道理,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他既然说自己能够在大朝试上拿首榜首名,我便相信他能拿。”

  神道两侧所有的人都不敢起身。

  霍教士和那些离宫教士也已拜倒。

  无论信或者不信,主教大人既然这般说,他们便只能听着。

  当着主教大人的面,没有人敢发问,没有人敢质疑。

  但这份主教大人代表国教学院以及陈长生发表的宣告,很快便会传遍整座离宫、整座京都以至整片大陆。到那时,一定会有很多人对这份宣告生出不屑、轻蔑、嘲讽以及愤怒,而这些最终都会落到国教学院和陈长生的身上。

  还是那个问题。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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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指间的星光(上)

  主教大人没有再说什么,在辛教士的搀扶下缓缓离开,暮色里,老人佝偻的身影看着有些寂冷,与先前国教学院那三名少年在暮光里奔跑的画面不同,老人是真正的落日,谁也不知道下山之后还能不能再爬起来。

  过了很久,场间的教士与师生才敢直起身来,看着暮色里主教大人的身影,人们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却没有一个人敢流露出丝毫不敬。

  暮春之后,主教大人脸上的皱纹多了很多,老年斑也多了很多,急剧地苍老——人类的中年时间会维持很长时间,尤其是那些修道有成的高人,至少是数百载岁月——他仿佛只用了数月时间,便把这数百年的漫长岁月给度过了。

  为什么主教大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老这么多?自然是因为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而在有些人看来,这也是在提醒国教以及大陆上的很多人,他是与教宗大人同时代的老人,是世间唯一资历与教宗大人可以相抗衡的教士。

  在以往所有人的印象里,主教大人梅里砂,是教宗大人的绝对亲信,他所领导下的教枢处,虽然地位很高,但只是国教六圣堂之一,并不怎么突出,甚至很多普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现在所有一切都改变了。

  国教学院重新在京都出现,国教里某些老人和某些教派,开始发出与教宗大人不同的声音,教枢处前落了一场秋雨,人群被烈马冲散,鲜血横飞,死伤无数,这些事情的背后,都有主教大人佝偻的身影。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国教内部竟然有无数人支持他,他现在能够调用的资源与力量,竞隐隐然快要威胁到教宗大人!

  今日他居然会出现在离宫,这让霍教士和其余的那些离宫教士震撼无言。是的,主教大人才是国教学院复兴的推动者,他便是陈长生等人最大的靠山,他看好国教学院,看好陈长生在大朝试里能够拿到首榜首名,并且替之宣诸于世,想必自然有他的道理,只是青藤宴上的风光,与徐有容的婚约,这些难道还不够让陈长生引人注目?说他一定要拿大朝试首榜首名,主教大人把如此大的压力搁到陈长生的身上,究竟是为什么?

  “压力便是动力。”

  暮色下的离宫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厢里,主教大人看着坐在对面的辛教士,缓声说道:“青云榜只是前菜,大朝试才是正席,八方云集,万众瞩目,只有这样,才能够帮助他尽快成熟起来。”

  辛教士沉吟片刻,说道:“就担心压力过大,陈长生承受不住。”

  主教大人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告诉这名还算忠心的下属,与外界的想象不同,陈长生以及国教学院从来都不是他和国教里的那些老人反对教宗大人的武器,相反,关于陈长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他和教宗大人亲自确定的。

  唯如此,才能让他尽快成熟,唯如此,才能让这个大陆都知道他的存在,让某人再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耳光,至于这份压力会给陈长生带去什么,他和教宗大人都不怎么担心,因为他们都很清楚,那个少年这些年来一直生活在世间最可怕的压力或者说阴影之中。

  天道院门口的石壁前围满了人。摘星学院里的教官拿着刻刀,在石壁上专注地刻着。青云榜换了新榜,各大学院院门口的石壁,便需要重新制作一次,当然最上面可以不用动,因为还是徐有容的名字,但终究还是发生了很多改变。今秋青云榜临时换榜,最大的赢家,自然便是国教学院,只有四名学生的国教学院,居然有三人上了青云榜,白帝落衡更是高居次席,这是何等样的风光!

  京都诸院院门处,人们抬头看着石壁上的名字,情绪有些复杂,尤其是那些曾经参加过围攻国教学院的年轻学生。紧随青云榜的新榜单,还有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也极快地传播开来,正是主教大人代表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向整个世界发出的那句宣告!

  大朝试上,陈长生要拿首榜首名。

  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最开始的反应都觉着这应该是个笑话,哪里会相信,但随着这件事情被证实后,绝大多数人都震惊的无法言语,当然还是无法相信。

  如果落落殿下不是白帝之女,又或者她的身份依然无人知晓,那么她代表国教学院参加大朝试,也许与苟寒食还有别的宗派的强者们还有一战之力,但主教大人说的清清楚楚,要拿首榜首名的不是国教学院,而是……陈长生。

  那个京都皆知、至今依然洗髓不能成功的陈长生?

  因为国教学院在青云榜上的表现,更是因为天机阁的点评,现在没有人还敢认为他是个废物,但在人们看来……他始终不会修行,就算幸运忽然降临,他马上便洗髓成功,现在距离大朝试也只剩下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他怎么可能超过那么多同样天赋惊人、又比他修行早多年的同辈强者?

  不,就算他是徐有容、秋山君这样的天赋血脉,也做不到——这完全违反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对于国教学院在青云榜上的风光,对于陈长生要拿首榜首名的宣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

  天道院一处偏僻的院落内,庄换羽坐在一口废井边,浑身被冰冷的井水打湿,黑发披散在身上,滴滴答答向地面淌着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先前很热,之所以很热,是因为他很愤怒。他在青云榜上从第十落到了十一,被七间反超,这让他觉得很不公平。七间是他的手下败将,他的目标是秋山君,所以在进入青云榜前十后,便再也没有向任何人发起过挑战,凭什么?天机阁列榜的时候,不是向来以彼此间的胜负为直接判定标准吗?

  湿透的黑发垂在他的眼前,将他锋利的目光切割开来,尤其是想到师妹……不,落落殿下现在排在青云榜次席,他便有种想要发狂的冲动,但他瞬间便冷静下来,只是眼睛有些微微发红,他曾经以为自己不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强大,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这是错的。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要拿首榜首名?师妹喊他先生?很好……庄换羽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无比强烈地渴望大朝试快些到来。

  在天海家的庄园里,当代家主天海承武与天海胜雪父子二人,就今天青云榜以及那份宣告的事情,进行了非常简单的两句对话。

  “如果陈长生真的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那么,说不定他还真有可能把徐有容娶进家门……但是,这不可能。”

  “是的,这不可能。”

  天海胜雪平静地回答了父亲的话语,白如玉石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波动,他根本不在乎陈长生能不能洗髓成功,哪怕陈长生连逢奇遇,他都不会在乎,他知道陈长生不可能成功——他远自拥雪关回到京都,目标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离宫前殿群,神道旁的雪松林后,南方使团所在的客院依然如白天一般安静。

  苟寒食坐在廊边的长椅上,看着被院落天井分割出来的夜空,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想要从那些繁星里看出什么道理来。

  梁半湖、关飞白和七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声聊着什么。小松宫长老走了,秋山家主也走了,那些为了婚约而来的长辈,已经踏上了南归的旅程,他们要参加大朝试,所以留了下来,没有长辈在侧,明显离山剑宗这几位年轻人放松了很多。

  “有没有可能?”梁半湖皱着眉头,问道。

  关飞白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怎么看都没有可能。”

  七间有些拘谨地向前挪了挪位置,问道:“过去有过这样的事情吗?”

  三名离山剑宗的少年,这时候谈论的事情,自然是陈长生能不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做为近些年来可以说以碾压之势横扫榜单的神国七律,居然会如此认真慎重地讨论一个尚未洗髓成功的少年,如果让旁人看见,必然会大感震惊,可以看出,从青藤宴到今日的天机阁的评语,陈长生给这些骄傲自信的年轻人们带来了怎样的压力。

  七间问的是过往,探寻的是故事,所以师兄弟三人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苟寒食。

  苟寒食收回望星的目光,看着三位师弟笑着摇摇头,说道:“从来没有过。”

  他的语气很淡然,并没有刻意斩钉截铁,却给人一种无法反驳的感觉。

  梁半湖和关飞白不知为何,同时松了一口气。

  七间的细眉间却依然有担忧的神色,说道:“从来没有过,不代表以后也不可能出现。”

  “小师弟言之有理,但我想应该不会发生,短短三个月时间,从洗髓不能到通幽……这不可能有。”

  苟寒食说道:“这不是修行问题,而是最简单的算学问题,不谈洗髓,也不谈坐照,只说想要推开幽府之门,便需要借星光之力百夜,除非世间真有传说中那等可以延缓时间的神器,陈长生到大朝试时,怎样都无法通幽。”

  他读书万卷,深知唯算学不会骗人,所以很确定自己的判断。

  其余三人听到这话,才明白二师兄为何如此肯定。

  大朝试时,陈长生若不能通幽,便肯定拿不到首榜首名。

  因为二师兄已经通幽。

  还有几位可能会来大周京都参加大朝试的年轻学子,也已经通幽。

  通幽乃是生死关,亦是一道高门槛,槛内槛外,真的是两个世界。

  北方的风雪里,一名少年转身南下,指间染着的鲜血。

  南方槐院外,数名青衣书生与同窗告别。

  中土大陆各地,参加大朝试的年轻人们,纷纷动身。

  与往年有些区别的是,他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那个名字叫做陈长生。

  “只不过是造势罢了,不过……声势真的颇大。”圣后娘娘沿着池塘走到皇宫墙下,伸手摘下一棵野菊花,递到身旁,说道:“如果不是陈长生的年龄实在小了些,我都要怀疑那些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她身边没有人,只有那只黑羊。

  黑羊微微侧头,避开她递过来的野菊花,表示对这个食物不感兴趣。

  圣后摇摇头,伸手推开墙上那扇门,穿过幽长的通道,带着黑羊来到百草园中,说道:“你也好些年没来了,有什么想吃的,自己去吃吧。”

  百草园里种着的都是极珍稀的药草奇果,用来做药不知能卖多少价钱,即便是京都里的贵人,想要弄到一份也极困难,而对于圣后娘娘来说,这些只不过是黑羊的零食,还不知道它愿不愿意吃。

  宫外一直传说,拉青竹小车的那只黑羊是莫雨姑娘一手喂大的,其实不然……这只黑羊也不是圣后娘娘喂大的,相反,当年第一次被太宗陛下关进百草园冷厢房的时候,她时常忍饥捱饿,全亏这只黑羊时不时衔些果子来给她吃。

  走到石桌前,圣后娘娘开始饮茶,明明没有人服侍,也不知道茶壶里何时有了茶水,倒进杯里,还冒着热雾。

  黑羊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吃什么。

  她的视线隔着热雾,落到秋林那面,落在那堵院墙上。

  那是国教学院的院墙。

  陈长生不在藏书馆,在小楼自己的房间里。他坐在窗边,一手拿着卷书,一手伸到窗外,接着自夜空降下的星光。

  主教大人的宣告,在京都引发无数风言风语,尽数变成风雨,越过院墙来到了国教学院,即便他再如何两耳不听窗外事,奈何风雨声太大,想不入耳都很困难,所以他现在的情绪有些沉重——他不知道主教大人想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主教大人知道自己一定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他更不知道现在自己连洗髓都没能成功,参加大朝试又有什么意义。

  星光落在他的掌心里,脉络清晰,却无变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夜空深处那颗属于自己的星辰的位置,那道若有若无的联系,渐渐让他平静下来。

  他手里拿着的那卷书是坐照四经,这些天他一直在研究坐照境的诸多法门,为落落和唐三十六突破通幽这道生死关做准各,却也没有放松自己的修行,无数个夜晚他都在引星光洗髓,身体却没有任何变化,这让他有些疲惫,甚至有些绝望。

  然而就在这时,坐照四经上面的一段话,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他五指微分,星辉透过指缝,落在了窗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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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指间的星光(下)

  手指微微用力,攥在一起,便能握住东西,但有的东西很难握住,比如沙,比如海风,比如阳光,比如星光,比如时间。

  陈长生散开手指,星光便漏了过去。

  从春天到深秋,这无数个夜晚里,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星光,会不会也是这样漏了过去?

  修道之始是点亮命星,然后引星光洗髓,过去无数年里,无数修行者都在重复这个过程,那些从命星落下的星辉,悄然无声地改造着修行者们的身体,从毛发指甲皮肤,一直到骨骼肌肉乃至脏腑,从来没有听说过星光会从修行者的身体表面漏过去。

  修行者的身体不是琉璃,也不是水做的。

  陈长生通读道藏,也没有见过类似的例,但他在坐照四经的附录里,看到了一段话,那段话说的是一个医案——百余年前,有名南方人莫名暴燃而死,事后官府与邻近的宗派调查他的死因,却找不到任何线索,只知道那人洗髓洗了整整十三年,始终没能成功。

  他自幼跟随计道人学医,更注意那段医案里的细节,注意到作者提过那名暴燃而死的南方人,患有漏崩之症。

  所谓漏崩之症指的是先天气血不足,以至惧风怕光,那和暴燃又有什么关系?

  陈长生通过这段话、这个离奇的医案,以及自身遇到的奇怪局面,得出了一个大胆甚至荒唐的假设。

  那名暴燃而死的南方人所患的漏崩之症,其实只是先天体质有些特殊,当他引星光洗髓的时候,自夜穹落下的星光,没有对他的毛发皮肤进行改造,而是直接穿透了他的皮肤,进入到他身体的最深处。

  那人洗髓整整十三年,可想而知,最终有多少星辉积蓄在他的身体内,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某种陈长生此时已经隐约猜到的原因——那些积蓄多年的星辉,在那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瞬间暴发出来。

  这种推想乍看上去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星光能够穿过皮肤?但仔细想想,修行者冥想修行之时,屋顶与衣服都隔绝不了命星与本人之间的联系,隔绝不了那些星光,那么,星光凭什么不能穿透皮肤,直接进入人的身体里面?

  而且如果完全没有这种可能,那位数百年之前的国教先贤,为何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将那个医案记录在坐照四经的附注里?

  陈长生做出如此大胆的假想,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在修行过程里遇到了很多难以解释的问题——能够点亮自己的命星,证明他的神识足够强大,按道理来说,接下来的修行应该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谁曾想,竟被迫停在了洗髓境的关口,一停便是半年时间。

  就算是因为他经脉与众不同的原因,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洗髓,可是那些星光去了何处?难道真的就此散逸无踪?

  不,他不相信。如此多个夜晚之后,他早就对此产生了怀疑,他认为这没有道理,如果说天道酬勤,世间哪还有比他更勤奋的人?当然,如果天道真的不公,那他也无话可说,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坚信引星光洗髓,自己至少做到了前面三个字。

  可是,就连金玉律这样级别的强者,都在他的身体里感受不到任何真元的波动,如果说这些夜晚引来的星光都在他的身体里,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如何能够找到它们,然后开始使用它们?

  就像寻找命星一样,想要知道身体的状况,只有自己是最好的观察者。

  陈长生知道那是什么办法。

  那就是坐照。

  修道须先点亮命星,然后洗髓,再然后才是坐照自观。这种顺序绝对不能出错,因为一旦颠倒,修行者或者死或者重伤,绝无例外。无数年前,还有些修行者试图别出蹊径,但现在,早就没有人还敢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

  人类修行者的身体强度,在魔妖人三族里是最弱的,如果没有洗髓成功,直至越过某个临界线,确保经脉的宽度以及强度可以容纳星光转换而成的真元流动,就试图坐照自观,以神识调动真元,那就是自寻死路。

  河堤都还没有加固,就想引海水倒灌?

  没有经过洗髓彻底强化身体的每根毛发,每块骨骼,就敢任由真元的力量在身体里开疆辟土,大肆改造?

  想要坐照自观,洗髓大成是最基础的要求,陈长生不是妖族,就必须遵从这种铁律,如果他试图跳过洗髓这关,按照道藏里的学识直接坐照自观,就算让他找到藏在体内某处的那些星辉,一朝触发,等待他的极有可能是当场身死

  如果他的推论没有错,坐照四经附注里那位暴燃而死的南方人,很明显就是这么糊里糊涂地送了性命。

  但是如果不坐照自观,他根本找不到猜想藏在体内的那些星辉,他便将终生停留在洗髓境的关口,永远无法向前一步,这何尝不令人绝望?

  这是一个两难的命题。

  即便是最珍惜时间的他,也必然要用很长时间去思考,去权衡利弊,犹豫难决。

  只是大朝试已经不远,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天道,或者说命运,真的很不公平。

  他的命真的不好,他不止有很难治的病,现在看起来,修行者极罕见会遇到的情况,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很郁闷,在这时候,偏听到轩辕破在远处喊着吃夜宵。

  因为健康原因,他极少吃夜宵,所以这让他更郁闷。

  他不想见他们,走下小楼,推开院墙上那扇新门,走到了百草园里。

  秋林在夜风里轻摇,远处隐隐有灯光。

  究竟怎么做?他依然犹豫不决,很自然地,想起皇宫地底那条黑龙,想起他在黑龙面前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想要活下去,似乎真的需要拼命。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答应黑龙要去看它,却一直没有机会。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只通体幽黑、仿似神物的存在。

  不是那只黑龙。

  是那只黑羊。

  陈长生有些意外,走到黑羊身前蹲下,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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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龙之患

  黑龙漠然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情绪,或者说情绪很单调。但就像它发出的龙语一样,至简的形态里能够蕴藏着至为繁复的信息。陈长生与黑龙的目光接触只是瞬间,便仿佛看到无数星辰,接受到了它想表达的很多意思。

  那口废井由王之策亲自督造,是囚禁黑龙的阵法里的生门,就像陈长生在废园里看到的黑龙潭是桐宫的生门一个道理,井底原本有三道由混金石构织而成的网,既可以保证阵法的生门贯通,又可以确保不会有京都百姓失足落入井中,变成黑龙的食物,只是不久前——陈长生没有看懂它想表达的不久有多不久,是数十年前还是数天前——皇宫里有人不知道为什么把那三道混金网给取走了。

  黑龙只是淡淡一眼,便有无数信息涌入陈长生的脑海,他懂了很多,却还有很多信息来不及整理以及处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晰地懂得了黑龙最后想要表达的那个意念——人类真的很无聊。

  一个被囚禁数百年,无法交流,孤寂寒冷度日的生命,居然说人类无聊,陈长生不是很能接受,心想如果你不是闲的太无聊,那夜为何始终不肯放自己离开,还非要自己答应过来陪你聊天?只是为什么那人要把三道混金网取走呢?难道就不担心有人跌落?

  他望向黑龙身后的两道铁链,一直望到极远的地方,目光落在石壁上如山一般高的两位传奇神将的画像上,生出很多不解。

  他没想过助黑龙脱困,一来他不清楚那个传说究竟有几分真假,如果黑龙离开地底空间,会不会给京都百姓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座囚禁黑龙的阵法,是王之策与太宗年间的那些绝世强者布置的,以他现在的能力,破阵?想想都是荒唐。

  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黑龙既然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自己又能从它的眼神直接获得信息,那么自己与黑龙之间的交流便没有任何问题——说来也是,聚星境以上的修行强者,都能够短时间内用神念交流,更何况像玄霜巨龙这等层级的神圣生命?

  陈长生望向黑龙的眼睛,想要对它说这件事情,不料黑龙竟似是提前预知了他的想法,用很快的速度把眼睛闭起来,冰霜四溅。看着它的反应,陈长生怔了怔,隐约猜到这只黑龙想要的不仅仅是交流,还想听听自己种族的语言?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想念?

  “那天夜里我答应尽快来看您,只是……皇宫很难进,想来一次不容易,要冒很大的风险,您知道的,我很怕死。但现在我面临一个问题,解决不好,我可能就要死,所以想着,在这之前应该来看您一次,所以,我来了。”

  陈长生没有讲述那位中年妇人留在石桌上的字,也没有讲自己为了见到黑龙,耗费了多少心神与精力。

  “那天夜里与您第一次见面,我说了很多关于死亡的话,今天又在说,希望您不要烦。”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以龙族对天地星辰力量本源的先天掌握,以它们的智慧,应该对这方面有所了解才是,心里骤然生出无限希冀,把自己在修行里遇到的问题说了说,然后认真地等待着它睁开眼睛。

  长时间的安静,黑龙缓缓睁开眼睛,雪屑簌簌落下。

  它看着陈长生,眼神依然那般漠然,但陈长生看到了最细微的那丝变化,那是惘然与困惑。

  在龙族血统最高贵、最强大的三个分支里,玄霜巨龙向来以智慧著称,连它都解决不了自己修行时遇到的问题,这让陈长生的情绪更加低沉。

  便在这时,黑龙的龙须飘了起来,来到他身前,重重刺出,在他的眉心点了一下,让他醒过神来。

  这个动作,表明它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一个人类少年的修行,和它有什么关系?它只关心如何能够让他尽快掌握龙语,然后去做某件事情。

  陈长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情有些苦涩,他在西宁镇看道藏,因为记载里那些龙族的高傲暴虐而恐惧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自己这辈子会遇着一条真正的龙,而且还是一条好为人师的龙?

  片刻后。

  “嗷……”

  陈长生发出一声近乎于低沉的咆哮,更像是风声,绝对不像是正常的发音——这个声音很简单,也很复杂,要动用咽喉部位很多极细微的肌肉群,甚至还需要对自主意识无法控制的某些络带进行微调,才能发出来,却不需要用到舌头。

  这是那夜黑龙教会他的第一个字,他自幼在西宁镇旧庙便学过类似的发音,所以掌握起来很快,而且没有忘记。这个字的意思很复杂,如果用人类的语言来对比,至少包括了数十个信息,最复杂的信息可能需要整整一个段落来描述,最简单的信息就是:我。

  黑龙对陈长生的表现非常满意,龙须轻飘,对自己教书育人的实力非常得意,不知何时,穹顶有两颗夜明珠落了下来,把它握在前爪里骨碌碌转着。如果夜明珠再大些,或者它的爪再小些,或者它会更像乡村教塾里的老先生。

  它微微转动眼珠,望向陈长生身边的那颗夜明珠。

  陈长生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这只贪婪的黑龙便试图霸占自己的夜明珠不还,赶紧把夜明珠收好。

  黑龙的龙须轻轻飘落,显得有些无奈,然后它发出了一个声音。

  那是它要教陈长生的第二个字。

  夜明珠、琉璃、彩虹、湖面的金鳞、燃烧的晚云,或者说……光明。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了揉眉心,让自己变得更精神些,然后开始试图模仿黑龙的发音。对于人类来说,龙语实在是太难掌握,即便已经有很多经验的他,也是如此,而且对心神的损耗非常大,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

  最关键的是时间。大朝试已经临近,洗髓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死亡的风险就在面前,时间对陈长生来说,是世间最宝贵的事物,按道理来说,怎么也不应该浪费在学习龙语上,要知道,这比学习屠龙术还更没有意义。

  但他没有拒绝黑龙的要求,也没有离开,继续专注地学习着。因为他喜欢学习,更因为他答应过对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直到死为止。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不见得良好,但很强大。

  与世隔绝的地底空间,虽然有无数颗夜明珠的照耀,依然寒冷寂清,空旷无比。

  在地面,陈长生在巨大的黑龙面前,就像是一只蚂蚁。

  他像个婴儿一样牙牙学语。

  空旷的地底空间里,不时响起很奇怪的声音,那是他发错了音。

  然后,便会有黑龙吱吱的笑声回荡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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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估摸着应该到了清晨,站起身来,示意黑龙今夜的学xi到此为止。

  黑龙的情绪明显不是太高,但很仁慈地没有阻止他离去。

  他抬头望向地底空间的穹顶,那口废井的井底在地面望过去,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黑点,没有晨光漏入。

  怎么上去?

  他想起上次离开地底空间的过程,神情微凝,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然后收好。他一心准备着稍后的事情,却没有注意到,在这个过程里,黑龙的眼中明显流露出厌憎与紧张的神情。

  一道亮光闪过,陈长生的身体在地面消失。

  黑龙抬头望向地面,龙须轻飘,不是告别,而是说你得快些再回来。下一刻,陈长生回到了地面。依然是皇宫里的那座偏殿,依然是那个池塘。他从池子里走到岸边,看着四处无人,赶紧取出衣服穿好。

  晨光熹微深秋寒,有风从殿侧拂过,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便把他冻的有些够呛,饶是他的筋骨被药汤打熬多年,也有些承受不住。接下来该怎么走?他抱着双臂,回忆着那天夜里的路线,忽然在池对岸看到了那只黑羊。

  他微微怔住,双手渐渐松开一每当他不知去何处时,黑羊便会出现。今天在池畔没有遇到那名中年妇人,却依然看到了黑羊。他越来越觉得奇怪,总觉得这些事情之间,隐藏着什么联系。

  但他不知道应该去问谁,问那只黑羊,也肯定得不到答案。

  他走到水池对面。黑羊轻轻顶了顶他的膝盖,就像前几次那样,开始替他引路,不知道是因为时辰还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清晨的皇宫竟然没有什么人,连洒扫庭院的仆役都没有看到一个,一人一羊很顺利地走到了宫墙前。

  宫墙上有青藤,青藤间隐着一道旧门,门上有锁。

  黑羊的颈间挂着一把钥匙。

  陈长生取下钥匙打开垩锁,推门走进那条幽静的通道,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回到了国教学院。

  这不是那名中年妇人走过的门,是莫雨走的那道门。

  陈长生想要把钥匙重新系回黑羊颈上,黑羊微微偏头,表示拒绝。

  他沉默想了会儿,说了声谢谢,把钥匙郑重收好。

  黑羊走回皇宫,那扇旧门重新关闭。

  此后的一些天里,生活表面上很平静。圣后娘娘的交代,通过莫雨准确地传达给了京都诸方势力,国教学院院门依然未修,也没有人敢来闹事,金玉律替代了大门的作用,端着茶壶往竹椅上一倒,便代表着大门紧闭。

  陈长生和过去一样,每天勤奋读书修行,只是为了准备大朝试,做了些相应的调整,比如看了些上次大朝试时的试卷,再就是他带着唐三十六和轩辕破去隔壁的百草园再次弄了很多药草。轩辕破右臂的伤势完全好了,陈长生找到一门适合他的功法,只是不知道到大朝试的时候,能够有多少进步。

  作为汶水唐家最受宠的孙少爷,唐三十六参加大朝试,自然受到了家垩族的极大重视,虽然老太爷在信中对他擅自从天道院退学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但给他准备的物资却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还多了很多,看来唐家对京都最近发生的事情很清楚,知道国教学院现在是什么局面。

  除此之外,教枢处也为国教学院参加大朝试提供了很多便利,辛教士亲自出面,办妥了所有的手续。当然,还是落落作的贡献最大,她把陈长生送过去的药草按照法子尽数炼成丹药,连同很多东西,全部都送到了国教学院。

  万事已然俱备,似乎就等着大朝试的日期来临,只是在此其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初冬的某天清晨,陈长生结束了例行的引星光洗髓,从藏书馆回到小楼,再次看到了莫雨。莫雨姑娘如瀑布般的黑发依然披散在肩,但却没有熟睡,而是叉着腰站在床边,满脸幽怒,似极了想要吵架的怨妇。

  这种神态陈长生最近见过很多次,每天喊唐三十六起床的时候,都会见一遍,他知道,这叫做起床气,或者叫做没睡好。

  “怎么了?”

  国教学院与莫雨虽然是敌对关系,但他还是很好奇,为什么她会这副模样,他记得很清楚,枕头里是新换的药草,对宁神极有帮助。

  莫雨把他床上的被褥掀起,指着散落在床上的那些晶石,嗔怒说道:“你不想我来睡就明说,至于要放这么些石头来硌应我?”

  硌,不是硌应,但在她看来,陈长生这么做就是想硌应自己。

  陈长生很不理解,那些晶石是汶水唐家和落落送到国教学院来的,里面蕴藏着很多玉华美质,如果冥想时握着晶石,能够极大地加快吸收星辉的速度,所以他才会把这些晶石塞在被褥下面。

  为了大朝试,他所有细节都不会放过。

  “我已经多加了两层被褥,亲自试过,完全感觉不到。”他对莫雨解释道。

  莫雨不由无语,心想如果他知道平国隔着十床被褥,都能被最下面的一颗豌豆硌的无法入睡,肯定无法理解。

  窗外忽然落下雪片,那是初雪。

  窗内忽然安静,二人对视无语,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这时候莫雨才想明白自己的幽怨很没有道理,陈长生也才想起,自己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解释。

  这是他的房间他的床,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情谊,相反是敌人。

  莫雨离开了,直到大朝试,她再也没有来过国教学院,似乎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么做有多荒唐。

  然而第二天,陈长生便发现自己的枕头和被褥都不见了。

  难道这样也行?他抬起袖子,闻了闻,发现没有任何味道。

  可为什么落落、黑羊都很喜欢闻自己?现在就连莫雨姑娘这样的人,都……

  陈长生没办法生出任何得意的感觉,作为有轻微洁癖的人,想着莫雨会夜夜抱着自己的被褥睡觉,反而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时间流逝,初雪带来的惊喜已然不见,京都天天落着雪,早已看腻,秋去冬至寒意渐深,大朝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陈长生知道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所以他不再犹豫。

  离大朝试还有数天的时候,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借着清晨风雪的遮掩,离开了国教学院,来到了北新桥。如金叶般的落叶,被积雪覆盖,京都著名的盛景,只能等待来年,游客踪迹全无,除了远处的禁军以及隐约可见的飞辇在雪空里留下的痕迹,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是什么都没有,远处有位穿着裘皮的宫人,牵着两只雪獒在遛。

  雪獒不是狗,是敢与人类修行强者厮杀的强大妖兽,产自雪老城外的黑石山,喜寒恶热,也不知道如何能在京都存活的。当然,能够养雪獒的肯定就不是普通人。这两只雪獒并都不是白色,有只微微发黄。雪落的很大,那只黄獒渐渐变白,白獒渐渐变肿。

  宫墙之前,白雪茫茫,江山一统,地上有个黑窟窿。

  那是井口。

  陈长生走到井前,看了一眼远处那名宫人和那两只雪獒,确认没有注意到自己,便纵身跳下。

  地面风雪连天,地底始终风雪不断,那些风雪来自黑龙的每一次呼吸。

  这些天陈长生来见过黑龙数次,再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便是连站都不知道怎么站,手都不知道怎么摆。

  黑龙对他学xi龙语的悟性很满意,对他来学xi的频率极不满意,但即便它是一条龙,也知道大朝试对人类的意义,所以也不好对他要求太多。

  龙须轻舞,把陈长生身前那片地面上的冰渣雪屑尽数扫干净。

  陈长生很熟练地取出几个油纸包,还有几本市面常见的小说,搁到地面上。

  油纸解开,里面是烧羊、烧鸡、烧鹿尾,卤牛舌,还有一条清蒸的双头鱼。

  “把牛舌留给我。”他说道。

  想着黑龙在地底被囚数百年,孤单可怜,好长时间都没吃过东西,陈长生每次来看它的时候,都会带些食物。

  这些食物垩当然不可能让黑龙吃饱,聊解馋饥罢了。

  最开始的时候,黑龙对此嗤之以鼻,一副老子当年在皇宫吃人肉也不眨眼的气势,但真吃的时候却是毫不客气。

  “我决定了。”

  陈长生以极强悍的耐心等黑龙把这些食物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品尝完之后,才开始说话。黑龙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过去数次相见,它已经知道陈长生想做什么事情。低贱的人类只能拥有孱弱的身体,在没能洗髓成功的情况下,先行坐照,那只有死路一条。

  它当年跟随父王学xi的时候虽然不怎么用心,但这般简单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其实陈长生也知道,这基本上不可能成功,因为他在三千道藏里,从来没有看到过成功的先例。

  但他必须这样做,因为大朝试马上就要到来。

  他一定要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只有这样,才能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

  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接触到逆天改命的机会。

  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活过二十岁。

  如果不能,二十岁和十五岁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就在枯躁单调的修行学xi里,他已经十五岁了。

  二十岁减去十五岁,还有五年。

  五百岁减去二十岁,还是差不多五百年。

  他要拿五年赌五百年。

  他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看着陈长生的神情,黑龙知道他这次是认真的。

  黑龙的眼神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它准备阻止这件事情发生。你若死了,谁陪我说话,谁替我去办那件事?陈长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它,于是它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黑龙的眼神变得有些暴躁。陈长生从腰间解下那柄短剑,看着它说道:“如果我死了……”

  黑龙看着那柄短剑,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算了,死了就死了,留什么话都没有意义。”

  黑龙的眼神从严肃,渐渐变成平静,最后只剩下敬佩。

  任何能够平静迎接死亡、挑战死亡的生命,都值得敬佩。

  不管是龙族、魔族、妖族还是人类,甚至就算是一只麻雀。它记得父王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因为敬佩,它不再试图阻止陈长生,龙须轻飘,在他的眉心轻轻一触,然后收回。

  陈长生坐下,拿起先前专门让黑龙留给自己的牛舌。

  十岁那年,知道自己活过不二十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牛舌这样不健康却美味的食物。

  他认真地吃着,品尝着,神情相当满足。

  吃完牛舌,喝了些水,他从身旁捧起些雪,把手擦干净,又搓了搓脸,让自己更清醒。做完所有这一切准备,他闭上双眼,开始坐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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