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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比来到了前一阵与丝丝去过的拆迁楼的孓遗,此处,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似乎城市在这里坏死一样,但还没有舍得被割掉,显得特别的累赘而难看。
莎比很容易就找到了上次小姑留守的那一幢拆迁楼,惨白的墙壁,像一面失
去血色的巴掌,屹立在眼前。过了一段时间,两边的拆迁的废墟范围更小了,小
姑的那幢楼显得更孤立,更危机重重。
莎比拍了很长时间的门,才听到楼上有声音传出来。莎比在黑暗中,抹了一
下眼泪,她不想让亲人看到她的内心的难受,看到她的藏掖不住的情绪。
小姑点着蜡烛走了下来。莎比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屋内还是通电的,现在连
电都没有了。
「啥人啊?」小姑在楼梯上面问道。
莎比应着。听出了她的声音,小姑很高兴地下来,开了门,然后端着蜡烛,
退着回到楼上,大圈大圈的蜡烛光芒跳荡着,莎比摸索着上了楼,到了二楼的时
候,小姑的手紧攥着她,这是一双好手,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柔软,莎比觉得眼
泪又控制不住地急欲流下来。
「就你一个人,丝丝没有来?」小姑问道。
「没来,就我。」莎比跟进了屋子。
小姑把蜡烛放到了茶几上,叫莎比坐下来,小姑父也从内屋里走出来,亲热
地与莎比打招呼。说了一会话,小姑想起什么,吩咐小姑父什么,不一会儿,姑
父从厨房间里端出一个大瓦盆来,小姑单手从桌上的锅碗瓢盆里拿出一个大碗,
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姑父做的鸡汤,我吃不了,正好你来,你尝尝。」
「我不饿,我吃过了。」莎比连连推辞道。
「都回家里来了,还客气啥。汤味道挺好的。这里面放的什么冬虫夏草,难
看死了,就是冬天像虫子夏天像草的,其实我哪里需要补啊,你姑父非要买这玩
艺,你吃吃看吧。里面还有黄芪,香菇、鸡蛋菌、龙眼肉,味道还好,我吃了也
是白吃了,你小姑娘吃了倒对身体好。」小姑一面把碗推向莎比,一边说道。
「你小姑就会省,」小姑父在边上说道,「她身体又不好,经常腰酸背疼,
省下钱还为谁呢?她自己不肯买,我就替她买吧。」
小姑接着说道,「你姑父会照顾人,他就这一个长处。」说完,小姑娇嗔地
望着姑父。在蜡烛的昏暗的灯光下,姑父的满脸络缌胡须,像一个乱糟糟的毛人,
但眼睛里却放射出那种温顺的光。
小姑父嘿嘿地笑道:「要是没这一个长处,你还愿意跟着我过吗?」
「你不能夸,夸你还真得意忘形了,」小姑继续嗔着说道,「你去干你的事
啊,不要干扰我与莎囝谈话。」
「我能去哪里啊,你把我吊在阳台上吧。」姑父开玩笑地说道。
「你吊哪里,我不管,只要你不要这里就成。」小姑很严肃地说道。
莎比不好意思地说道,「都怪我,不该来这儿的。」
「这是什么话,」小姑用眼睛示意丈夫到房间里去,「你来看我,我都高兴
得没魂了。快,你姑父走了,没人捣乱了,你安心喝吧,喝光了,不然小姑是要
生气的。」
小姑父呢咕着,到房间里去了,只听到他重重地躺在床上的声音。
小姑继续催促莎比喝汤,莎比捧着碗,眼泪却叭达叭达地滴下来,这是一种
家的感觉,亲人在身边,总是会容易牵连到成长的过去,记忆中的往昔,每一刻
过去的时光,总会从亲缘关系中重新闪回那份曾有过的鲜活。
「怎么了?遇着啥事体了?」小姑不解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莎比,因为屋子里
比较暗,小姑一直没有看清莎比的脸容,但是近在咫尺,她看到了莎比红红的眼
睛,还有两颊上那片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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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移近莎比,用另一只完好的左手,交叉过来,摸着莎比的膀臂。莎比可
以感觉到小姑一直空着那只离她最近的右手,她知道小姑那只手发育不全,是一
只瘦骨嶙峋的鸡爪,但是,她觉得小姑的生活却是健全的,有着那一朵家庭的温
暖,在这种心理的趋势下,她一把拉住小姑一直藏在茶几下的右手,紧紧地攥在
自己的手心里,也许刚才一直端着盆子,感染了盆子外沿的热气,觉得小姑的手
凉滋滋的,那只右手,只有幼儿般大小,摸不到一点肌肉,骨头生硬地刺出来,
但是,莎比握着却很舒服,她太需要一点亲情的安慰了,哪怕是一双残疾的病态
的手。
小姑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加在莎比的手上,问道:「好久都没有看到你了,
我知道你的日子过的不好,你是家里最苦的一个小孩了。」
「小姑,不知道为什么,什么不痛快的事情,都被我碰到了,我究竟做错了
什么?」莎比哭泣地说着。
「莎囝,别说了,过去的事情不怪你,没有人怪你。」
「真的不会怪我吗?」莎比求救般地看着小姑。
「家里人是不会怪你的。你是一个好囝囝,公公在的时候,最记挂的就是你
了。那时候你才多大,你能懂得什么?本来就不关你的事情。」小姑用那双有力
的手,紧紧地按在莎比的手上。
「小姑,你说的是真的?」
「我怎会骗你呢?你离开家后,公公与婆婆找了好久呢,你大姑还在电视台
发了寻人启事,后来听说你找了工作,觉得你也许是想离开这个家,不想再看到
过去的一切,大家也就放弃了寻找。其实家里的人,都是喜欢你的,你的爸爸也
是喜欢你的。」小姑说道。
莎比的父亲是家里五个子女中唯一的男性,从小是最受娇宠的,这种娇宠里,
有长辈的关爱,还有几个姐姐的爱护。莎比的爸爸正赶上上海知青下放的尾声,
当时三姐、就是丝丝的妈妈下放到同属上海市的崇明岛,而莎比的父亲则下放到
安徽的黄山地区了。当时,整个黄山林场,都是由上海插队知青组建的。今天的
人们,可以走马观花地领略黄山的险峻,但是当年知青生活在那块的闭塞而山峦
重叠的群山的深处,得到的却全然是一点没有浪漫的艰苦。莎比的爸爸到黄山的
时候并不长,受的苦也不是很多,他去的时候,黄山林场的条件已经改善了许多,
那些年,每年都有上海的慰问团到黄山林场看望那些上海知青。莎比的大姑,在
父辈中是家里最大的,生活条件也挺好,经常受爷爷奶奶的嘱托来看望这一个唯
一的弟弟。没过多久,文革结束,上海知青全部返城,父亲重新回到了上海。当
时,莎比的奶奶在街道缝纫社里上班,为了让唯一的儿子有一个工作,便退职在
家,让莎比的父亲顶替到街道办做事,后来,街道小厂越来越不景气,莎比的父
亲便在淮海路上做服装生意,别人家都在捣腾衣服上发了财,但莎比父亲却越做
越亏,衣服盘点下来,没有赚几个铜钿,反而外面欠了一屁股债。有一阵,家里
债主上门,搅得不得安宁,莎比的妈妈在普陀区的一家商店里站店,每天都早出
晚归,与爸爸的感情,在莎比看来一直很冷淡。在莎比的心目中,父亲长得太高
大、笨拙,像一头大狗熊,其实小时候爸爸的照片,也是天真可爱、细皮嫩肉的,
不知为什么人到中年,却虎背熊腰,满脸漆黑,皮肤也很粗糙,而母亲却长的小
巧玲珑,亭亭玉立,与父亲在一起很不般配,一种很直观的感觉,就是妈妈像是
父亲的女儿。后来母亲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莎比托付到爷爷奶奶处之后,她
对爸爸妈妈的印象日益淡化,她感觉到了父母之间的那种不和、生疏,后来,她
只知道父亲不再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不知去向,或者知道去向,家里人只是
瞒着她而已。再后来,父亲继续辛辛苦苦地盘点淮海路上那个门面很小的服装店,
听家里人说,他与那个卖衣服的阿姨住到了一起,莎比也就彻底地与父母断绝了
藕断丝连的来往。她能听到的,就是爷爷奶奶嘴里透露出的事关父亲的只言片语
的信息,爸爸很辛苦,每天赶往市中心的淮海路上的时候,他先踏自行车走很远
的一段路,然后,把自行车寄放在公交车站的店铺旁,自己乘汽车赶往市中心,
在那路公车汽车离淮海路服装店最近的地方下车,再在附近的相熟的人家,骑上
寄放在那里的另一辆自行车,赶往目的地。两辆自行车,一辆公共汽车,是父亲
每天来往的交通工具,主要目的还是最大程度地减少成本。但是,挤在市中心的
繁华地段,并没有带来生意上的特别红火,父亲的生意,莎比感觉到做的并不好,
爷爷奶奶经常在背后嘀咕着,然后在父亲来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塞一点钱给父亲。
现在小姑提到自己的父亲,她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自从在爷爷家发生的那
起浴室事件后,她吓坏了,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三姑那一阵天天来到爷爷
家,哭哭啼啼,看莎比的目光也很陌生,三姑父有一天被叫来,爷爷严厉地教训
着三姑父,莎比看到三姑父被勒令跪在三姑的面前,痛哭流涕。在她的眼中值得
尊敬的大人竟然像小孩一样被惩罚,她感到所有的罪过都是自己的。如果自己不
那么声张,就不会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越来越感觉自己负罪沉重。以后爷爷
奶奶望着她的眼光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充满着意犹未尽的无奈,更有一次,当时
尚十多岁的丝丝瞪着她,狠狠地说道:「你是坏女人。」这给了莎比强烈的刺激,
她觉得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的位置,她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家了。她当时高中还没
有毕业,看到多如牛毛的招聘公告,便早早地走上了社会。过早地与家庭断乳,
使她的内心里总有那么一种不健全的对家庭的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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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的眼泪是她发泄的一种形式,流泪的前后,她会把自己分成截然不同的
两个人。莎比依靠着自己的小姑,无遮无拦地哭了一气,觉得内心里得到了安慰,
心境也变得平和了许多。
莎比把小姑这儿,作为她依托着亲情关系的最后一个吸乳的窗口,因为小姑
是最安全的,最谅解她的。她想把自己攀附在这一个窗口里,重新吸吮着家庭里
的乳汁,她需要的更是精神的营养,而不是从这个家庭中获得实际的帮助。这就
够了,莎比感到相当的满足。
对于自己的家,莎比已经不奢望了,父亲与另一个女人居住在一起,而母亲,
她只知道大概的方位,根本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她只是想把当前的生活料理好,
把每一个日子推向前,向前。她难以知道前面是什么,只是,她要朦胧地鼓励自
己,要走下去,走下去。
因为心境的改变,两个女人的话题开始信马由缰起来,小姑问到莎比有没有
男朋友,莎比含羞摇头,她没有把今天为柳丝丝介绍对象的事说出来,她觉得应
该把这个事情彻底埋葬,让知道的人越少,越能够埋藏得深。她只是说,今天碰
到工作中的不顺心的事,觉得特别委屈,特别难受。
小姑从过来人的角度,劝莎比尽早找一个对象,过上安定的日子。一个已婚
的幸福的女人,总是喜欢让一个单身女孩走进婚姻的天地,以为那才是一个女人
的最好的依托。而从内心里讲,莎比已对婚姻不抱希望了。
望着小姑的热情的期待的目光,莎比却觉得自己很冷。婚姻的事实,是离她
很远的事。她为别人的婚姻操劳,但从来是把自己的婚姻置之度外的。
「小姑,我觉得自己很难爱上一个人了。」莎比吟味着说。
「莎囝,我总觉得你还没有走出过去的阴影。我都说了,过去的事情不会对
你有影响的,你还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别把自己憋在过去的错误里了,那不是你
的错。」小姑以为莎比还是因为洗澡事件而郁郁寡欢,依然如故地开解道。
「我已经不相信男人了,我不会为不相信的人,去爱上谁的。」莎比欲言又
止地说道。
「傻丫头,结婚不结婚与相信不相信男人有啥关系?就像我与你姑父,看起
来,我们都身体不好,但我们过的不是很好吗?两个人过日子都是平平淡淡的,
不要把过日子想的太复杂。只要两个人互相瞧得起,互相不嫌弃,那比什么有钱
有势都老好。」小姑又比照自己动员起莎比了。她的干枯的脸上放射出暗淡的红
晕,在蜡烛的映射下,显出几分不觉得年龄的美丽。
莎比想到什么,问道:「小姑,这房子越来越危险了,你怎么还不搬走啊。」
「你姑父天天催着要搬,就像催命鬼似的。现在这家住户给的钱又涨了,反
正在这里睡睡觉,都能拿到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体。」小姑兴奋地说道。
「可是这里太危险了啊,孤零零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墙就会倒下来的。」
「不会的,不会的,这些老房子,经过了几十年,结实得很呢。」小姑的脸
上是一副乐观的表情。
小姑说起小姑父的标本厂效益也开始不好了,以后挣钱越来越难挣了,说起
这话时,小姑的脸上蒙上了一丝阴郁。
这时小姑父从屋里走了出来,对莎比说道:「小姑就是会焦心思。怕什么?
只要我有一口吃,就不会少让你吃一口。把心放宽了,这比吃什么灵丹妙药
都见效。」
莎比接着道:「姑父说的对,心情放宽些,身体好就比什么都好。我以后会
经常来看看你的。你过得好,我才不会担心你呢。」
小姑笑道:「我哪里要你担心了?你把自己的生活打当好,我就老开心了。
下一次,记住把朋友带来,不然小姑不高兴了。」
小姑父笑着说道:「看你小姑,有这样心急火燎的吗?她就有这个毛病,做
什么事情,都急得不行。可是该急的事,她偏不急。这个房子的事,我都劝过多
少次了,叫她搬家,可她就是不急。」
莎比忍不住再次劝小姑道,「还是趁早搬走吧,搬迁公司里的人什么都有,
使起坏来,人眼是不能睁的。」
小姑父说道:「听见了没有?我说话你是不听的,莎囝今天讲的话,你该相
信了吧。」
小姑把夏虫冬虫汤端起来,示意莎比喝完了,眼睛斜睨着小姑父:「听,听,
我听你的,再不听你的,我也住得安稳吗?」
从小姑家里出来,莎比突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想到小姑与姑父这么恩爱,
她似乎又感受到了家庭的温馨。心情一好,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走在人
影已经稀少的小巷里,看着什么,都觉得怪舒服似的。上海有不夜城的称号,但
是,它在本质上是睡眠的,此刻的小巷,就沉浸在昏昏欲睡的半眠状态。真正不
眠的,仅仅是上海的物质部分,包括那些擅长哗众取宠、招蜂惹蝶的霓虹灯,而
灯火是城市最大的欺骗。
正当她走到巷子的尽头、准备迈入主干道、想打的回去的时候,突然手机响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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